深度訪談 | 洪災給京冀旅遊帶來的慘重損失

7月29日-8月2日，京冀遭遇歷史罕見特大暴雨。大雨連着洪災，摧毀了人們的生活、財產，也重創了當地的旅遊業。

北京門頭溝區與河北淶水縣，因地處山地，成爲受災最嚴重的區域。多個景區與旅遊村落被“一夜衝回解放前”。位於高處的景區、民宿、酒店雖然大部分主體建築無恙，但大災過後，周邊風景滿目瘡痍，水、電、通訊信號、通行道路等基礎設施亟待重建，何時再能迎來遊客還是未知數——而暑期本是京郊民宿營業的旺季，當季收益情況對全年營收起決定性作用。

被摧毀的不只是一個暑期旺季，還有對消費市場的信心。以後暑期再有陰雨天，消費者還敢來山裏住嗎？民宿主們對此心有余悸。而兩地的旅遊業，也如傳說中“西西弗斯的巨石”，好不容易被推到了山腰，現在卻落回谷底，一切要重新來過。

洪災

“全被衝走了。”

這是接受採訪時野三坡河畔營地的主理人老牛說的第一句話。

野三坡被譽爲“京西後花園”，是河北省爲數不多的5A級景區之一，也是此次洪災中唯一被明確通報遭受“毀滅性損毀”的景區。

7月29日，北京、河北等地持續降雨。當地很快發布了通知，要求山地景區臨時閉園。遊客離开景區後，老牛運營的兩個營地內只剩十幾名工作人員。7月30日，大雨仍在持續，景區內的拒馬河暫未出現明顯漲水，但出於安全考慮，老牛讓員工撤離了。

災前的野三坡景區 （圖源：野三坡景區微信公衆號）

7月31日，河水开始飛速上漲。員工發布的視頻，被回了老家的老牛看到，早上九點，混雜着泥土與各類雜物的洪水已淹沒了河道邊的公路，衝垮了上下遊十數家河畔營地，老牛的營地也在其中。

給遊客在夏日帶來清涼、溫柔清澈的河水轉瞬間成爲吞噬一切的巨獸。那時，他就知道營地肯定保不住了。“之後水一直上漲，最低的地方也已沒過公路兩三米。”

當晚，老牛選了營地最漂亮的幾張照片發在朋友圈，配字是“營地遺照”。這兩家營地一家是他自投自建自營的，开業4個月；另一家是景區內“營地+”項目——那山·微度旅遊度假區旗下的網紅營地，僅運營了1個月。照片中雪白的帳篷，五顏六色的小艇、各類水、電、基礎設施已消失不見，只剩堆滿殘骸的荒涼灘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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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營地災前災後對比圖（圖源：受訪者提供）

一山之隔的門頭溝，民宿員工的求生更爲險象環生。

旅遊業內人知道槐井石舍這個名字，或許是因爲它是門頭溝最早的精品民宿運營企業之一，也是在文旅投資相對萎靡的今天，爲數不多拿到文旅基金投資的文旅項目。

但這幾天它的名字廣爲人知，多是因爲其旗下燒肉館員工姜和塘：在山洪爆發之際，對正猶豫要不要舍棄家產向高處撤離的村民喊出那句“再不走，就不好走了”，讓十幾位草甸水村的村民提前避險，成功獲救。

媒體對槐井石舍員工救人一事的報道（圖源：網絡截圖）

雖然當時不在現場，但回憶起洪災發生的那幾天，槐井石舍創始人李克俊心有余悸。槐井石舍旗下有約10家民宿、餐廳和文創店，全部位於本次北京範圍內受災最嚴重的門頭溝區和房山區。

7月31日一早，她的手機微信群裏就炸了鍋似的蹦出各種消息。“發大水了”“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雨”。有員工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車被洪水帶着衝過眼前，甚至看到重達四十多噸的吊車被洪水卷走。

那時還有信號，員工們一直在工作群裏進行“現場情況播報”。“我們一家民宿前面有很多級台階。他們就眼看着路上的水沿着台階往上爬……等水位爬到第五個台階時，他們就下定決心撤離了。”

門頭溝分深山區、淺山區。深山區受災最嚴重，也相對更晚與外界恢復聯系，但因地勢險峻，政府早已組織當地居民和工作人員集體轉移；而最令李克俊提心吊膽的是淺山區。——沒人預料淺山區也受到如此大的災害，要不要進行人員轉移，只能依托當地人的個人判斷。

槐井石舍員工帶村民在高處避難（圖源：受訪者提供）

最終，在姜和塘等員工的帶領下，村民集體轉移到高處一戶人的家中，在水勢稍弱後才得以下山。“他們就像那些紀錄片裏一樣，老人、婦女和孩子走在中間，青壯年負責領頭和殿後，嬰兒也都由他們抱着。”說起他們，李克俊的語氣裏帶着自豪。

損失

一場洪災下來，損失有多大？

社會層面的損失，被凝縮在新聞發布會的數字裏。

北京市83小時內降雨是常年年均降雨量的60%，所有數據均超過華北歷史上三次極端暴雨監測值。其中受災最爲嚴重的門頭溝區與房山區，平均降雨量分別達到538.1毫米和598.7毫米。全市受災人數129萬人，因災死亡33人，救援犧牲5人，失蹤18人。

河北全省降雨量折合水量275億立方米，極值點累計降雨量達1008.5毫米。全省受災人數388.86萬人，全省直接經濟損失958.11億元，全省因災死亡29人，失聯16人。

災後的野三坡民宿（圖源：受訪者提供）

旅遊業的損失，現階段或許很難具體估量——雖然已經過去一周多，但救災與生存仍是核心話題，損失盤點只能往後放。

目前損失較爲明確的是河北野三坡景區。新聞通報裏，它被定性爲“完全損毀”：景區受災面積52000公頃，衝毀景區道路30公裏，旅遊步道15.6公裏，觀景平台128個，橋梁13座，廊橋護欄31200米，路燈1200個，電力线纜30公裏、通訊光纜180公裏，遊客中心受損4個。

這是一家剛剛踏上轉型之路的景區。2020年，野三坡景區的運營公司河北野三坡旅遊投資有限公司宣告破產重整，景區“業態單一”“營收主要依賴門票”的問題浮出水面。在那之後，景區开始逐步推進業態升級，其中就包括在這次災害中被完全衝毀的“那山·微度旅遊度假區”（簡稱那山·微度）。

災後的那山·微度（圖源：受訪者提供）

那山·微度總佔地330畝，是景區主幹環线獨具特色的輕奢高端主題旅遊度假區，集觀光遊覽、休闲度假、輕奢露營、特色民宿、風味美食、水上娛樂等旅遊業態爲一體，被定爲主打“營地+”的“輕奢旅遊度假目的地”，與近幾年業態升級的趨勢一致。

這也是老牛選擇在野三坡做營地的原因。今年年初老牛才开始涉獵文旅，2022年的露營熱讓他相信，“營地+”是一片藍海，尤其在野三坡這樣風景優美、度假業態升級剛剛起步亟需新產品填充的地方。因此，他投資了30萬元在野三坡建立了樂陽花營地，並很快又接手了那山·微度河畔營地的托管運營。

那山·微度河畔營地（圖源：受訪者提供）

老牛估算，算上平整土地、建造內湖、鋪設草坪和帳篷裝備的費用，那山·微度的總投資在一千萬元以上。但現在，這個今年7月才剛开張，正指望靠暑期旅遊熱做一個漂亮亮相的度假區，一地狼藉。

對與野三坡一山之隔的門頭溝地區來說，洪災衝毀旅遊業不只會困擾文旅企業，也會對當地的整體經濟發展產生深遠影響——旅遊業是門頭溝地區的支柱產業之一。

最早時，山地佔比超98.5%的門頭溝核心產業是煤礦。2005年，北京市首次將門頭溝劃定爲“生態涵養發展區”。之後，門頭溝开始逐漸轉型，大力發展旅遊服務業。根據門頭溝區“十四五”規劃及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綱要，截至2021年，當地第三產業佔地區生產總值比重超過70%，較 2015年提高近20個百分點，一躍成爲主導產業。

門頭溝爲發展旅遊業下了很大功夫。2022年，門頭溝提出實施“生態立區、文化興區、科技強區”战略，致力於打造國際山地旅遊目的地、國際山地運動打卡地、京津冀微度假首選地 “三地”品牌，並爲此孵化了本地精品民宿品牌“門頭溝小院”，李克俊的槐井石舍正是其中之一。截至目前，“門頭溝小院”已覆蓋57個村，納入96家營業精品民宿；2022全年共接待遊客12萬人次，同比增長37.9%，實現收入5783.3萬元，同比增長65.2%。

槐井石舍民宿（圖源：槐井石舍公衆號）

這些高端民宿並不會像河畔的營地或村內的農家樂一樣面臨“被衝毀”的問題，但即便建築能正常使用，這個暑期旺季也已注定被“浪費”。對京郊民宿而言，暑期是全年營收的大頭，幾乎起到決定性作用。李克俊用槐井石舍舉例：其七八月份的營收佔到全年營收的1/3以上。另外，槐井石舍原本還有一家民宿預計在8月1日开業，現在，這一時間將推遲至何時也成了未知數。

部分擴建、改造中的民宿的施工也受到影響。李克俊表示，槐井石舍旗下一家在建正民宿的牆已被撞歪，不得不拆毀重建，建築材料需重新購买。這將是一筆不小的开銷——在企業現階段幾乎“只出不進”的情況下，更是雪上加霜。

更重要的是，即便熬過這個暑期，門頭溝民宿在一兩年內也難以恢復之前的繁榮。

眼下，最突出的問題是周邊道路、水電、通訊等基礎設施的重建仍需較長周期。雖然現在當地居民有了一定應急生活保障，但距離支持人們正常生活仍有較大差距，更別提支持旅遊業的恢復發展。

“讓大家恢復正常生活，可能用不了多久，但讓當地變美，變得適宜旅遊，那是另一回事，可能一兩年內都未見能解決。在此之前，遊客就算愿意來住民宿，能看到的可能也只有雜亂的灘塗與空地。”

長遠來看，最令民宿主擔憂的是消費者信心。“以政府的效率，基礎設施的重建應該不會花很久。但這次過後，在暑期這種多雨的出遊高峰期，以後暑期再有陰雨天，消費者還敢來山裏住嗎？很多人可能都不敢了，起碼短期內是這樣的。”

在她的印象中，2012年的7·21大雨後，房山旅遊業就受到了極大影響，幾乎過了五年才真正緩過來。“也許這回門頭溝也要經歷這么長的時間。”

未來

“你們現在需要什么行業的幫助嗎？”

被問及這個問題時，李克俊苦笑。“我覺得，大家自己把自己經營好就很不容易了。”

洪災甫一發生，就有許多同業者聯系李克俊表示可以捐款，但她都婉拒了。“雖然疫情期間京郊民宿和營地相對來說經營情況較好，但行業內的人大家都知道，其實各自活得都不容易。”

在過去的一周裏，幾乎每一個受災地區的文旅企業都投入到了救災的行列中。老牛拉了一幫朋友兄弟進山參與救援，槐井石舍聯合佳凡文旅等合作企業，前往深山區爲避難點的民衆和救災人員分發愛心餐，並开放民宿廚房，提供未損壞食材與竈台供其他居民做飯。在門頭溝的民宿群內，得以進山的人在群內一家家地報着消息：“你家民宿沒事，不用擔心”“我看見你家員工了，他們都安全”……在這場災難中，文旅企業之間，文旅企業和當地居民之間，在情感與生活上有了更深度的交融。

槐井石舍及合作企業佳凡文旅等分發愛心餐（圖源：受訪者提供）

而在救援已不需要民間力量介入的現在，能做的只剩下了等待。李克俊還在等待救災搶修徹底結束，深山區淺山區都能穩定通路，這樣才能安心進山盤點具體損失。她在朋友圈努力宣傳着槐井石舍的文創產品——文創企業不受災害影響，仍能正常運營；而老牛則开始在朋友圈賣酒。

就算心血被衝毀，人總有其他路可以活下去。

災後重建已开始。北京市提出“一年基本恢復，三年全面提升，長遠可持續發展”總思路，其中“長遠可持續發展”，就是指着眼長遠、整體規劃，優化受災地區功能布局，全面提升基礎設施和基本公共服務保障水平，不斷提升經濟發展質量和效益。河北則提出，將於2024年汛期前，全面完成水毀防洪工程重建工作；2025年汛期前，完成各項重建任務。

洪災過後，重建之路剛剛开始。滿目瘡痍，但堅守的從業者仍然努力樂觀。“每個受災的地方都是這樣的，重建之後肯定整體都能超越之前。我們要做的就是堅持到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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