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美食作家林衛輝:我們在美食上,不要太過迷信古代

來源: 編輯:匿名 發表時間:2023-07-11 16:55:35 熱度:12

導讀: 林衛輝,廣東潮州人,美食專欄作家,美食紀錄片《風味人間》《沸騰吧火鍋》美食顧問,有《喫的江湖》《粵食方知味:懂食,從粵菜开始》《喫對了嗎?》等出版。與其他美食作家相比,林衛輝特別看重從科學角度來了解...

林衛輝,廣東潮州人,美食專欄作家,美食紀錄片《風味人間》《沸騰吧火鍋》美食顧問,有《喫的江湖》《粵食方知味:懂食,從粵菜开始》《喫對了嗎?》等出版。與其他美食作家相比,林衛輝特別看重從科學角度來了解美食。他強調,現代社會的飲食,要在效率與美味之間尋找平衡點,我們在美食上,不要太過迷信古代。

您在《喫對了嗎?》一書中,首先介紹了各種調料的歷史,讀來很有興味。感覺您很注重從科學的角度分析美食,這不是中國的傳統吧。比如我們看到傳統菜譜裏調料的用量總是“少許”,不能更精確些嗎?

林衛輝:調料的用量,這是廚師的祕密之一。另外,關於准確量,那些老師傅其實知道個大概,但是沒有精確到那么准的程度。

我跟廚師熟了之後,有時候大家會說一些看法,調料用量確實會有一些變化,不會一成不變。比如冬天人的口味會偏重,夏天的時候就需要淡一點。中午跟晚上也不一樣,晚上大家的口味也會偏重一點。另外就是每個師傅的心情不一樣。鹹淡是自己試的,假如某一天他突然覺得需要濃一點的味道,做的菜就放多了點鹽。所以中餐裏的調料不量化,有他的道理。

我們是傳統文人研究美食,其實在文學領域裏,是鄙視鏈中很低端的,只能老老實實寫美食作家,不敢自稱作家。文人嘛,更注重人文方面,不太會認真地用科學精神來研究,當然這跟我們的評價系統有關。國外是用科學的精神研究美食,雖然100多年的歷史也不長。另外,所有的研究工作幾乎都有利益驅動。國外有大量的食品公司,因爲預制菜這一塊在國外很發達,所以需要科學家來研究怎么降低成本,同時做出美味;或者是在同樣的競品裏,要比別家的菜吸引人。這些機構才請得起科學家來做研究,所以研究成果就出來了。

我們研究飲食的時候,更多的是從人文的角度。國外更多是從科學角度。科學其實可以解釋很多飲食的問題。比如炒飯,家裏的剩飯用來炒飯,炒飯不能讓它粘連了,最好的炒飯是一粒一粒的。這跟不同的大米裏直鏈澱粉的含量有關,米飯做熟了之後才會變成一團,放到冰箱裏,第二天就很容易掰开。因爲米飯做熟後,澱粉鏈被破壞,就粘連在一起,但是放了一天之後,又會重新分开。

歐美對飲食科學性的看重,可能和產業化和思維方式有關系,他們什么事都要講證據,不像我們講感覺。而且,西餐的烹飪確實比較簡單,容易講清楚,容易標准化、規範化。他們也確實需要快速解決問題。就是很簡單地在超市裏面买點東西,回家煎一煎,拌一拌。

現在很多所謂的“黑科技”也能替代不少傳統調料,一般人大概分辨不出差別吧,包括傳統的烹飪方法,您覺得差別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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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衛輝:我們現在是效率優先,這是一個趨勢。這種趨勢我們人類不要想去逆轉,它確實是科技進步的結果。以前做飯要柴火飯,的確很香,但我們不能爲了追求柴火飯,大家都不用煤氣了。科技的進步只解決一個問題,就是效率優先。在美味跟效率這兩方面,有可能要犧牲一部分的美味來達到效率優先。

現在我們要在其中找到平衡,科學家其實也在研究這些東西,就是在效率優先的情況下,怎么樣兼顧美味。比如醬油,基本成分就是氨基酸和鹽,哪要用大豆?所以就可以直接用提取的氨基酸加點鹽,一勾兌就是醬油,這種叫調配醬油。但是我們現在不允許用,它雖然對人類無害,但是確實也太沒有美味感了,基本上只有一點點醬油味道而已。我們現在要求還是必須用大豆。但是以前釀醬油,要用一年時間才能夠產生風味,現在我們就讓它快一點,溫度提高一些,溼度提高一些,發酵的過程就快。原來在最自然的環境下,必須用一年的時間才可以完成發酵。現在用兩三個月就可以完成,風味上比較接近原來的傳統。損失比較小,但是效率一下子好了很多倍。我們就在這裏面找到一些平衡,完全按照過去的做法太奢侈了。如果在市場上低於200塊錢一斤的話,那就肯定不是用傳統方法釀制的醬油。時間成本太高了,200塊錢一瓶醬油,對普通人來說就不現實了。

爲什么以前可以?因爲以前時間不值錢,以前一個醬園佔地要很大的,你醬缸要放一年。白天蓋子要掀起來,晚上要有人去蓋,以前的人工不值錢,時間不值錢,場地不值錢。現在廣州能夠看到的就是在一些天台上放醬缸,大量的還是要移到周邊的城市去。讓它快速發酵,基本上可以達到相似度99%,差那么1%,就靠科技來解決,比如醬油的鮮味,就加一點點谷氨酸鈉。就是加味精,喫起來味道沒那么好,甜味不夠,所以會加白砂糖,剩下的就是加防腐劑。防腐劑是必要的,以前一瓶醬油有一點變質的話,也不在乎,大家與細菌共存慣了,但現在不行,現在的人跟細菌的战鬥能力其實是下降了的。

很多美食家和廚師都強調食材的重要性,但從另一方面看,由於消耗太大,食材的質量是不是也在逐漸下降,比如野生的改爲養殖的?

林衛輝:科技的進步要解決效率問題,還要解決跟美味平衡。

這個問題我們要從幾個方面去看,第一,人類現在人口增加,第二,大家的消耗量增加,我們現在消耗量主要增加在肉食。動物要消耗大量的植物,才能夠變成人類需要的肉食。比如我們原來可能只需要1億噸植物,因爲大家沒喫那么多肉,現在喫肉多了,可能就需要4億噸植物。這個量按照傳統的作業方式就達不到,所以必須走人工幹預。我們在怎樣更便宜地得到一些食物,還是在得到更好的食物之間,肯定是更便宜地得到食物優先。絕大部分人還是要價廉物美地得到食物,這才是主要問題。

第二,有時候我們總覺得什么東西都是野生的好,這其實是誤區。比如糧食和蔬菜。我們現在所喫的糧食、蔬菜全部是人工幹預的結果,讓它更好喫。我們有時候喫野菜,說句實在話,主要是因爲稀缺性,哪會好喫?都有苦味,有澀味。爲什么大白菜會成爲我們國民的菜?因爲它好喫。只是因爲我們喫多了,經常喫有點生厭而已。一开始的大白菜沒這么好喫的,科學家不斷地去幹預,讓它長得又快又大又好喫,只要科學家用足夠多的力量來改良的話,這些東西的質量就上來了。

像我們的雜優稻,一开始要解決的是高產的問題,要解決中國人的糧食問題,开始就不會去考慮它的味道。現在也开始在研究怎么樣讓雜交水稻更好喫,比如科學家把一些支鏈澱粉多的基因嵌進去。這些問題只要足夠重視就可以解決。所以我們不要去反對科學幹預,科學幹預可以讓食物更好喫。

我們現在養的豬肉肯定比野豬肉好喫,野豬肉一股羶味。但是我們也要取得一些平衡,比如現在的豬大概4個月就出欄了,養到300多斤,這是用英國的約克種跟我們本地的豬雜交。中國本地的豬現在比較少了,因爲它長得個不大,100斤左右就不長了。浙江的兩頭烏大家很懷念,但是只能長到100斤,約克豬可以長到300斤。

當然,味道會有一些不一樣,時間是一個不可跨越的因素,風味物質會因爲時間長,沉澱多一些。蛋白質可以很快生產出來,脂肪也可以很快生產出來。但風味物質需要時間沉澱。比如現在的雞大家覺得沒有小時候的好喫,小時候的雞至少要養一年,現在的雞只要40天,如果從營養角度去看,差別不大,差別就在風味上。現在怎樣去兼顧呢?就是讓它在籠裏面先養,快速長大,之後再散養兩三個月,原來是用一年時間長到四五斤,現在一個多月就可以達到,又散養一下,兩三個月會積聚一點風味物質,雞味就濃一點。雖然達不到原來的那個程度,但是已經比較接近了。

您在書中反復強調,出於健康的考慮,油鹽糖等各種調味品需要少喫,但是以我們的經驗看,那些對健康有損的調料,放少了,風味就大打折扣,您對健康和美味之間尋找平衡如何看待?

林衛輝:其實這種平衡很難找,只能有所取舍,比如豬大腸,因爲我血脂高,理性告訴我豬大腸不能喫,但是我就好這一口,有時候喫了血脂就高了。

什么決定我們的健康?喫的東西只是一個因素,更多的是靠醫療水平,還有基因、空氣。健康與飲食有關,你能通過控制飲食來解決,但也會因此失去一些樂趣。你還可以回鄉下,因爲空氣好,但你又忍受不了鄉下的寂寞,大城市給我們帶來諸多的方便,孩子的教育問題,你的謀生問題,總得取舍。喫只是決定我們健康的一個方面。我們平時盡量按照每一個人的需求,盡量的往健康方面去喫,但是如果某個時候我希望美味的時候,就別管那么多了。長期在喫的面前這么糾結,壓力太大了,也太麻煩了。

我還遇到一個很極端的事,一個做互聯網的老板約我喫飯,他帶着一把秤,上了一道青菜他來稱一下,上一道肉他也稱一下,他已經形成了習慣,馬上折成卡路裏。當然,他也樂在其中了,習慣了。那天就跟我喫完飯之後,他可能想有所改變,所以再主動約我喫飯,我老跟他說沒空,他那樣喫飯,也會影響到我喫飯的心情。

各地有各地的菜系和風味,尤其在城市裏,基本上各個菜系都能喫到,我們都可以稱爲美食,這些菜系有沒有一些共通的原則?

林衛輝:西餐也好,中餐也好,日本餐也好,印度餐也好,大家在追求的時候都有一個最大的公約數,第一個是安全。我們爲什么要加熱,其實是要解決細菌的問題。第二是要容易咀嚼,容易消化,不容易咀嚼的東西,用火加熱,喫了之後容易消化。提高喫飯的效率和消化的效率,是各個菜系的最初目標,要不我們天天都是去找食物,沒有時間幹其他的事,社會就沒進步。有一個說法,說西方人在喫上面用更少的時間,所以他們有更多的時間去做別的事,我們中國人花大量的時間在喫上,太多了。這個說法當然有點極端,但效率是要考慮的。第三個是風味,所有的烹飪都是要解決一個好喫的問題。每個人、每個地區的標准不一樣,所以會有一些分化。川菜四川人說好喫,雲南菜雲南人說覺得好喫。現在又有一個趨勢,以前大家都固守在一個地方,很少流動,現在大家流動了,會改變我們原來菜系固守的東西,所以融合是一個趨勢,所以現在的菜越來越相似。像雲南的菌,現在所有菜系都用,粵菜的生猛海鮮,什么菜系都有。你在北京、上海同樣可以喫到生猛海鮮,當然還是跟廣州的有一些不同,但同一種食材,風味上也會越來越接近。原來粵菜很少辣和酸,現在一個餐廳裏沒有點酸和辣的菜,你也不喜歡喫。現在去喫雲南菜也好,喫川菜也好,基本上湯就有點像粵菜。所以這種融合,其實是整個社會融合的一個反映。不僅僅在美食上,包括在思想上,隨着大家交往多了之後,就越來越趨同。

您書裏面提到復原民國粵菜,我們會有這樣一個體驗,小時候覺得很好喫的東西,長大了再去喫的時候就沒覺得那么好,這是一個方面。另外,也有根據書本的記載去復原的,但不成功,比如紅樓菜。民國粵菜的復原應該是比較成功的,您覺得成功的原因在哪裏?

林衛輝:這是周松芳博士給我的任務,他是研究美食史的,所以我請廣州酒家試一下。所謂的復原其實是做了非常大的改良,還不是完全一樣的。

一道菜爲什么會消失?要不就是好的食材沒有了,必須消失;要么就是工藝太復雜,在效率優先的時代,它必須被淘汰。原來的發魚翅,沒有三四天是不行的,現在有快速的辦法,但會損失一些風味。凡是要花很長時間的,一般師傅都不愿意幹,不要說師傅不愿意幹,老板也不愿意幹。做一個菜要花五六個小時,才賣二三十塊錢,這種菜作爲老板就必須把它槍斃了。現在的租金、人力成本那么高,所以在餐飲上講平效,每一平方米能夠產出多少錢。有些菜會淘汰,是因爲它對平效的貢獻太低,所以從經濟角度看,有些老菜消失了也不可惜。我們不必抱着新不如舊的想法,回過頭再看松芳博士找來的這些菜譜,其實那個時候都是新菜,美食是不斷在變化的。

我們現在復原有幾個原則,第一,在市場上還可以活下去,所以不能選太復雜的菜,需要好幾個小時做的那種菜,就不要去復原,沒價值。第二,就是在市場上這個價格會被認可,要選一些估計能夠賣得價格不錯的。不能選很便宜,但要花很多時間去做的菜,因爲廚師在廚房的付出大家是看不到的。還有一個原則就是要用現代的烹飪手法做一些迭代。比如當時的太史田雞很有名。現在田雞已經變成保護動物了,現在這道菜用的是牛蛙,牛蛙的肉更多,但風味確實沒有田雞那么好。即使用田雞,其實也沒有所說的那么好喫,因爲我們現在人其實嘴巴更刁,必須加東西,所以就加了瑤柱、幹貝,幹貝就是核苷酸,原來田雞就是純粹的谷氨酸,加了幹貝,鮮味提高了20倍以上,這肯定比以前的太史田雞更好喫,雖然我也沒喫過,因爲我不可以穿越到民國時期。

我們在美食上,不要太過迷信古代,我們現代人喫的東西,除了一些原材料沒那么好之外,我們的烹飪技術,包括所用的醬料,材料的多元性,比古人遠遠幸福得太多了。我們可以知道以前喫些什么,怎么喫的,但我們並不是要回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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