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編輯:匿名 發表時間:2023-12-10 08:54:01 熱度:12
梁思成與林徽因去過山西四次。他們的調研考察僅集中在晉北與晉中,晉東南山多路險,交通受限,這便成了“遺珠”。因“地極高,與天爲黨”,晉東南古時被稱作“上黨”。而依照現今的區域劃分,它泛指長治與晉城。
與大同、平遙等地相比,長治與晉城的文旅發展要遜色不少。動身前,我查詢信息,試圖尋找捷徑,想對照旅行社的經典路线走上一遭,最後卻發現,鮮少有團隊將晉東南作爲賞玩的目的地,只有社交媒體上來自個人的零星忠告——“到晉東南看建築,全憑運氣”“要是沒有車,訪古最好不要想”。
我作爲愛好者,不可能不想。在已公布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單中,長治有73處,晉城有72處。不光在山西,放眼全國,這一數據都在前列。在地級行政單位中,長治排名第三,晉城緊隨其後。
再細分,晉東南更耀眼。元及元以前的古建築有580座,496座在山西,其中一半在晉東南;全國宋金古建築160座,山西有120座,晉東南獨佔70—80座。稱晉東南爲“中國古代建築的天然寶庫”,毫不爲過。距林徽因、梁思成初訪山西整整百年,佛光寺、應縣木塔早已成爲熱門景點,而晉東南古建築卻悄然走向了另外一種命途。
王安石在《遊褒禪山記》中寫道:“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這話形容晉東南的訪古之旅,同樣適用。除了觀音堂勉強可算作在市內,其余的古建築,最近的也要在市區15公裏开外。其間沒有直達的公共交通,如果沒有私家車,只得像我一樣,打車、公交、走路,一並施展。
首站是長子縣的崇慶寺。接到訂單的司機是本地人,开了8年網約車,頭一回聽說這裏。在隨後的幾天,我數次印證了這一點——當地人消闲,鮮少去這些未曾聽聞過的廟宇,更不用說專門去看塑像和建築。
我們在上午9點15分抵達,紫雲山闃寂無人,山尖的寺廟大門緊閉。我先前已了解,這在晉東南訪古會是常態。由於不是景點,此類單位开門與否,全由“守廟人”說了算。通常情況下,門上貼着文保員的電話以及“營業時間”。撥通後,要講出以下幾個信息點,對方才大概率會應允开門:其一,我是遠道而來的;其二,我做過功課,特意來看塑像或壁畫;其三,我买“門票”。
說明來意,做完登記,“守廟人”拎起一串鑰匙,引我和司機一同至大殿。推开殿門,鮮百合花的香氣鑽入鼻腔,老人雙手合十,先是向中,之後向左右,拜了拜。他爲我簡單講解:崇慶寺始建年份不詳,可考的是,千佛殿是北宋早期的小型歇山頂木構,殿內塑像也造於北宋,羅漢彩塑被雕塑家錢紹武譽爲“宋塑之冠”。在晉東南,每處古建築都有獨一無二之處,這正是人們專程前往的緣由。
看完塑像,司機載我去不遠處的法興寺和布村玉皇廟。前者有宋塑菩薩、十二圓覺佛像、唐舍利塔與長明燈,現今已开發爲景點,收取門票;後者規模較小,廟內現存金、元、明、清、民國五個時期的木構。給“守廟人”交完“香火錢”,他回屋研究起新买的鐵鍋,留下一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回程路上,司機說他聽過法興寺。寺廟本不在此處,而是在山中,但因其舊址發現了煤礦,便遷了址。說這些時,拉煤的卡車呼嘯而過,司機指着路兩旁如湖泊一樣的大片積水,說:“這些地方,地下都快挖空了,全是滲出來的水,我們山西廟多,可人想的全是賺錢這些世俗事。”臨別前,他又笑着說,今天這些廟的照片不錯,又能發抖音了。
當日午後,我乘公交車去往平順縣原起寺。寺的位置在濁漳河谷,這是晉東南的“建築寶庫”。54公裏的河谷,有8處國保單位,它們得以保存,與當地交通封閉關系很大。由於河谷陡峭,水流過急,該河道從未通航,少有人跡,加之氣候較幹,建築更容易存續。另外,深處山中,战火和現代化的改造均沒有對其侵襲,這也算是意外收獲。
下了車,目之所及正是深谷,不遠處還設有一處4A級漂流景點。我穿過公路,拾級而上,到達時卻發現原起寺門上也掛着鐵鎖。村裏小賣部的奶奶告訴我,“守寺人”3點會來。我斟酌一番,決定步行去4公裏外的大雲院。
距大雲院2公裏處有個立牌,寫着“寺廟維修”。我心有不甘,仍舊上了山,幸運的是,“守廟人”在。還是慣例操作,他帶我進入院內,爲我講解建築與壁畫《維摩詰經變》。講完後,我問他,爲何不把周圍幾處古建築开發爲景點。他回答說:“縣裏不愿宣傳,擔心人流大了,文保工作不好做。”他不那么認爲。他覺得“資金多了,文保措施才能更完善,來看的人也會更多,正向循環”。
礙於交通狀況,我沒有去往更東處,也就與龍門寺、回龍寺等古建築無緣。不過,我後來在原起寺的亭柱上看到的兩句詩,感覺可以概括這些古建築的大致模樣:“霧迷塔影煙迷寺,暮聽鐘聲夜聽潮。”“飛閣流丹臨極地,層巒聳翠出重霄。”要想一睹它們的真容,其實只有一個路徑,那就是駕上你的車,向山野與河谷中行去。
山西高平开化寺壁畫,是我國現存面積最大的宋代壁畫,被稱爲壁畫界的“清明上河圖”。(圖/L)
東南村二仙廟是一間供奉本地神明的廟宇,它在晉城市的郊野。我去時是中午,按照當地人的習慣,該是休息的時候。我依然抱着賭一把的心態。抵達那裏時,廟門大开,“守廟人”楊連根在院裏踱步,見我走近,笑着迎我。他告訴我,我是那日第四個上門的參觀者。
他爲我講了廟的來歷。二仙廟所供奉的神明是“衝惠”和“衝淑”,兩人生在唐朝德宗年間,出生地是陵川。姐妹兩人幼年喪母,父親續弦,後母待她們不好,可二人仍舊恪守孝道。但世事弄人,不久之後,兩人的屍首在田地中被發現。至於死因,無人知曉,只是有村民講,在勞作時眼見着她們羽化登仙。自此,晉東南一帶开始流行祭拜二仙,凡有難事,紛紛向其求解。
到了北宋,二仙被官方承認,篤信道教的宋徽宗,讓這一信仰在當地變得更爲普遍。時值北宋與西夏交战,糧草用盡後,北宋軍隊本該束手無策,但最後還是凱旋。人們將其解釋爲兩位神明的顯靈,是她們讓軍隊喫上粥飯,贏得战役。
有了官方認可,信奉二仙的村子越來越多。彼時還叫小南村的這裏也不例外,村民們集資建造了這座廟。其中放置了二仙塑像,加上男女隨從共16尊。最讓人震撼的,是木雕樓閣“天寓壁藏”,與《營造法式》中的形制別無二致,當地人稱之爲“橋上廟,廟上橋”。
這些典故,是70多歲的楊連根自學的。他說:“我看廟20多年,每天跟着來的專家教授學一句,再笨也會了。”楊連根是當村人,1997年,他來此守廟。在他之前,這座廟宇命途多舛。
先是新中國成立後,二仙廟用作學校,山門被拆,還不懂事的孩子在屋頂爬來爬去。楊連根說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員。“文革”時,二仙廟能躲過浩劫,是因爲一位斷臂的退伍軍人。再之後,到了1996年,這裏被評爲國保單位。次年,廟內引來盜賊,6尊塑像的頭相繼失蹤。政府無奈,向村內徵集新“守廟人”,無人敢來。
楊連根是村支書,因沒合適人選,只得自己報名。早年間,文物盜賊猖獗,常把“守廟人”綁到一旁,再繼續作案。我問楊連根是否害怕。他回答:“怕也沒辦法,我是當幹部的。”“守廟”以來,他遇過幾次偷盜,均是未遂。一回是院牆被鑽出了窟窿,清晨巡視時,他緊忙封堵。還有一次,有人翻牆,撬窗入殿,他及時到場,盜賊匆忙逃走。
二仙廟在此無傷無礙,但並不常有人來。楊連根跟我說,幾乎沒有本地人到訪,全都是像我這樣的外地人,在網上看到,前來拜訪。有時拜訪者傍晚7點多才到廟中,按照規矩,他們等來的答復會是恕不接待,但楊連根還是拿着手電筒,給人一遍又一遍地說着本地神明的故事。即使如此,他一天的工資,也還是穩定的15塊錢。
臨走時,我說想爲他拍張照片。起初,他有些推托,挪挪步子後,才站到廟前,身板挺得溜直。見我拍完,他回到掛着文管處牌子的屋內喫飯。我獨自逛了一陣。出院門前,他掀开布簾,端着飯碗走出房子,同我道別。我要向下一處出發,他則拐了個彎,到幾十米外的玉米地。有人在燒荒,空氣裏滿是濃煙,他得去看看。
達文西是我在長治大雲院遇到的。我准備離开時,他剛進門。我太過冒險,沒有包車,最近的公交站在5公裏外,就算我走得到,末班車也不會等我。遇見他之前,我已做好最壞打算——沿路走回原起寺,看完古建築後,找村民借宿,等第二天再回城內。
我問他可否捎我一段,他點點頭,讓我稍等片刻。他參觀的速度遠比我快,與其說是訪古,毋寧說是復習“知識點”。淺聊幾句,我得知他是上海人,一位研學團領隊,之前來過。這次再來,是爲了“踩點”。他解釋說:“在晉東南做項目,必須有人先來打招呼,否則很容易撲空。”
和“守廟人”打交道,達文西有自己的經驗。他不怎么抽煙,但會揣上幾盒,詢問對方某個日期是否在村裏時,他順勢遞上未开封的煙,接着講“我想帶團來,我加您微信好不好”。在原起寺、大雲院和天台庵,他都是這么做的,屢試不爽。
我們共處了3個多小時,多半是在車內,爲滿足好奇,也爲打發時間,我與他聊起研學。他告訴我,晉東南的項目是最近一兩年才興起的,本地旅行社五六年前做過,但效果並不算好,於是作罷。
以前,他常帶團去國外的小衆國家,如摩納哥、聖基茨和尼維斯這類,“不大,但有看頭,很好玩”。新冠疫情發生後,出國遊不再現實,旅行機構爲創收,就將視野投向了國內類似的地方。
選中晉東南,一方面是因爲此處的古建築確實“值得一看再看”,廟宇、彩塑、壁畫,皆幻化爲通往過去的窗口,比起書本,它們承載的是活的歷史;另一方面,這裏人跡罕至,對到訪者而言,身份符號同樣重要,哪怕未能學有所成,但逢人講起,說自己去過深山祕境、尋塔訪寺,倒也不枉來一趟。
達文西說,客群分外看中這些。這群人的畫像清晰,年齡小的在30歲出頭,四五十歲的人居多。他們所處的人生階段,已不再爲如何創造財富而煩憂,比起途中入住幾星級酒店、品嘗何種珍稀食材,他們更在意精神享受。
遊覽路线與天數是可供選擇的。畢竟,在晉東南,隨便安插幾個古建築目的地,都不會讓人失望。這種“獲得感”的標價並不低,3天的團,價格在4000元左右,不包往返路費,但報名者仍絡繹不絕。這次“踩點”,達文西還專門問“守廟人”,“40人的大巴車停在門口沒問題吧”。
我與達文西在長治市中心分別,本想請他喫飯道謝,但他工作在身,只留給我一句“順路嘛,帶你一程又不麻煩”。轉天,類似的事情再度發生。在开化寺,我遇見一位休假來此的老師,他脖頸掛着相機,正發愁如何回高鐵站。我來時打了輛出租車,司機不愿空跑,說愿等我返程。闲談幾句,我和老師一同回了市內。
晉東南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出發前,你無法知曉廟宇是否开門,如果沒有自己的車,你也不清楚該怎樣回去。一切都是未知。縱使如此,還是有人愿意朝着終點走去。鄉野河谷中立着的千年建築,像是來自過去的隱士,尋一處“桃花源”,安然度千年。而今日的到訪者,在一覽勝景後,也會收獲那些“不足爲外人道”的樂趣。
回到家中,我不時會想起原起寺那只陪我下台階的小黃狗,想起玉皇廟大殿裏盤旋的麻雀,也想起那些不多卻印象極深的面孔。分开時,我們說了後會有期。我們很清楚,再見是奢望,但起碼在晉東南的這一程,誰也沒有獨行。
作者:L
排版:李秋慧
運營:李靖越
監制:羅嶼
標題:重走晉東南:“被遺忘的與被仰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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