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魂

來源: 山西新聞網 發表時間:2024-11-13 08:27:41 熱度:2

導讀: 接到一個電話邀請,我要趕回老家參加一個鄉宴。鄉宴比較隆重,我想找件體面的衣服穿。 衣櫥裏,春夏秋冬,長短薄厚,挑來揀去,一件皮大衣捏在了手裏。這件大衣是十多年前在省城太原买的,有點小貴。我一直喜歡它...

接到一個電話邀請,我要趕回老家參加一個鄉宴。鄉宴比較隆重,我想找件體面的衣服穿。

衣櫥裏,春夏秋冬,長短薄厚,挑來揀去,一件皮大衣捏在了手裏。這件大衣是十多年前在省城太原买的,有點小貴。我一直喜歡它的今古合韻之氣——墨綠的底色,細細的紋路;低v領,沿一圈卡色狐毛,風一吹便昂揚;前襟古藍色鑲邊,綴有雲紋、水鑽,像裙佩般流暢飄逸。

衣服還很新,只穿過一次,就因身體發胖而不能再穿。這么多年,它一直靜靜地掛在那裏,偶爾被拿出來摸摸,又黯然放回去。如今瘦了些,應該能穿了吧?抽出衣架,低頭聞見一種舊衣的香味,感覺重逢了久別的親人,還有它本身的故事。我穿上了它,拉好拉鏈,站在鏡子前。呵,又合身了,剛剛好的樣子,一如從前。

從山陰到應縣,從應縣到南山腳下的小村莊,我一直沒再注意自己。宴席上,賓客如雲,笑語喧譁,推杯換盞,真誠祝福,我隱隱覺得有一些人總在打量我,不,准確說,是在打量我的衣服。是因爲我這衣服太好看了嗎?這樣想着,不由低頭看去,這一看,我徹底傻了。“皮开肉綻”這個成語第一時間冒了出來。那原本墨綠色的有着淡淡花紋的皮面,平地起波瀾,有的像起皺的湖面,有的像風幹的枯葉,一碰即落,一摸即碎……

我放下筷子,驚慌失措地逃離了現場,來不及和主人打招呼,就像一只雜耍着的猴子突然掉光了身上的皮毛,羞愧難當,逃無可逃。

我怎能知道,有的衣服,就如一位故人,所有等待,都是有年限的,不可能是一生的交付。

回到家裏,那件換下來的斑駁陸離的皮衣,連同同樣有着多年歷史的黑色長褲,被我小心疊好,裝進了袋子。我不舍得丟棄。一件衣服,只要附着過自己的身體,它就有了靈魂,或者說,有的衣服,它本身就是附着靈魂而來,來與你兩情相悅,彼此癡纏,一生一世。

在老家大大小小的衣櫃裏,滿滿當當全是舊衣。這些舊衣基本都不再穿了。不再穿了,也不舍得扔掉。總感覺這些穿過的衣服,有着家人的體溫和味道。即使真要丟,丟到哪裏好?

比如,那件淡雪青色的鏤空外套。买它的年限早已忘記,只記得第一次穿着它,是去河北的河間尋訪一位書商。當時是夏天,我下身配的是淺卡色微喇裙,裙邊還鑲着一圈白色的蕾絲。河間是個好地方,我穿着這身衣服去白洋澱,坐了小木船,看了飛鳥,鑽了蘆葦蕩;也去鄰近的獻縣,走訪了一代文宗紀曉嵐的故鄉。

多年以後的一天上午,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噢噢應答過後,放下電話就呆在原地一動不動了。孩子爸爸問我怎么了,我回過神來說,我不知道穿啥呀。“去哪?”“上山摘杏兒。”“誰讓去?”“遠來的幾個朋友,他們正在高速公路上,馬上就來。”這是當時和家人的對話。我隨後翻箱倒櫃地找,倒騰得大汗淋漓,沒有一件是滿意的。家人說,趕緊進城买去。我看看牆上的掛鐘,說來不及了。攤开的那些舊衣,讓我手足無措,非常沮喪。正在做作業的二輝丟下筆探過身來,他在舊衣堆裏抓起一件喊:“媽,這件好看。”我一看,正是去白洋澱穿過的那件鏤空衣。它的確和身上的半腿牛仔褲很搭。然而,很遺憾,這件衣服膀頭破了大大的一個洞。二輝又說:“媽,你用粉色线從中間縫上兩針,不就成了?反正都是空格格。”是啊,反正都是空格格,憑啥不行呢?接下來,找針,找粉色线,小心勾縫,最後終於穿到了身上,如釋重負。

“不會讓人家笑話吧?”我問二輝。

二輝說:“不會的,媽,他們應該都是善良的人。”

那天,我們去摘杏的地方是南山的劉海窯。滿山坡的杏林,熟透的大黃杏滾落一地。山民根兒一家,用筐子拾回去,剝了杏肉,賣杏核,說杏核倒也能賣幾個錢,多拾點,能頂了根兒开學的學雜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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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那件衣服,我在山坡上和根兒合了影。如今,那件衣服還在,膀頭上的粉色线還在,故事也清晰如昨呢。

老式木櫃的最底層整整齊齊疊壓着三件羊皮大衣,都是吊了面子的嶄新的,看樣子不曾穿過一天。這是婆婆留傳下來的,她故去了,沒有把大衣的故事告訴我。三件都是落地大氅式,很沉。一件最精致,像是大廠家出品。質地優良的駝毛領子,深藍的叫不上名字的面子,內裏的羊毛是雪白的羊羔毛,一朵擠着一朵,似翻卷的細密的浪花,低頭嗅去,那種成年的羔毛味道,純正好聞,沁人心脾。另外兩件則像手工縫制,針腳細密均勻,面子是黑定定的斜紋粗布,裏皮的羊毛是幹淨的奶白色,長毛,足有半拃長,不用低頭嗅,那撲鼻的羊腥氣濃烈得讓人窒息。

每年的國慶節後,我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它們搬出來,一件件在陽光下抖开,搭展在庭院長長的晾衣繩上,翻翻找找,生怕起了蟲子。

當然,也有一些衣服是十幾年跟在身邊,不離不棄的。比如一件似卡其又似墨綠的羊絨大衣。它的牌子叫“巴黎風”,雙面絨。我一直很喜歡,一直在穿。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榆次後溝,然後轉道大寨和昔陽,穿着它和全國勞模宋立英老人合了影,回來後寫了一篇散文叫《它遇》。照片珍藏着,故事珍藏着,衣服經常拿出來,在陽光下翻曬着。

倆兒子小時候的衣服也在呢,尤其是嬰兒期的小襖小褲。有一件花布小襖是小語的,當年准備收起時,我竟然沒舍得洗掉它上面的汗漬。清楚地記得,那天是小語出生的第25天,他終於響亮地哭出了來到世上的第一聲,一共哭了五聲,我喜極而泣,孩子終於會哭了,終於會了!抱起這個瘦貓一樣的不足月孩子,我开始給他換新衣。25天了,一直不敢動,不敢給他換衣服,生怕不小心碰壞了他的嫩胳膊嫩腿腿。舊襖換下,親吻着上面的汗漬,熱淚再次盈眶,找塊方巾包起來藏進了衣櫃,連同這25天的战战兢兢和失魂落魄。生命是頑強的,堅韌的,這一件小襖,就是見證。

有家,有愛,有衣櫃。

打开衣櫥,凝眸那一排排的舊衣新裳,擡起手指,指尖輕輕劃過,若有若無地,會聽到歲月深處的回響:少年的天真的你,長大了青春飛揚的你,中年了到處奔波忙碌的你……一個個走來,又一個個隱去。

所有的新衣,最終都會成爲舊衣。舊衣在暗處,成了一個故事,一邊等待着你的偶爾翻閱,一邊堅守着、醇厚着你的歲月。似水流年裏,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一件件,氣息永遠綿長、芬芳。

秋若愚

(責編:溫文、馬雲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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