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頂粵菜家宴的傳說:太史菜(中)

來源: 編輯:匿名 發表時間:2024-06-03 16:53:34 熱度:40

導讀: [ The Legend of family feast] 太史菜 一個多月前, 我喫了崩牙成最後一餐。 我也不好說, 那是不是太史菜——粵菜之巔。 因爲我們誰也沒在江太史家喫過。 但我離傳說又進了...

[ The Legend of family feast]

太史菜

一個多月前,

我喫了崩牙成最後一餐。

我也不好說,

那是不是太史菜——粵菜之巔。

因爲我們誰也沒在江太史家喫過。

但我離傳說又進了一步。

不少老師與粉絲後台催促,讓我寫太史菜(下),一時筆塞,並不是我無處着手,而是因爲這菜太深,我少了足夠的史食與史實。幸得美食史大師周松芳老師提點,不讀南海十三郎,煙濤微茫信難求。周老師是林衛輝老師好友,也是我從未見過面的良師,對譚家菜和太史菜都頗有研究,諄諄教誨之余又特別幫襯晚輩,真是大家風範。我無比盼望他的新書《川菜東徵記》,榮幸看了一校,是川菜版的《战爭與和平》,着實精彩。

兩個月時間,我去翻太史菜的食譜,查南海十三郎(江太史的兒子江譽鏐,戲劇大家)的小蘭齋雜記,尋找譚延闓(政治家,太史菜的擁躉)日記,到頭來還是紙上得來終覺餓,到底太史菜是什么?我很少寫文章,會無從下筆。寫完(上),我刮了一個月肚子,才寫這篇(中)。因爲,我的喫現存市面上太史菜的閱歷還遠不到寫(下)的地步,怕是下筆有悔。

江孔殷的年代,橫跨晚清、民國和新中國,江太史是最後的科舉進士 ,也是“百粵美食第一人”。廣州有一個說法“百粵美食,師出張槎”。確實,從上世紀初开始,廣州八成高級酒樓的大廚、點心師傅都是佛山張槎人。在粵菜祖師爺們的搖籃裏出現一位顯赫人物江孔殷,他就是張槎下朗村人。不過,他不是廚師,他與家廚的關系,就如同袁子才與王小余,卻是最懂塑造名廚的人。他的家宴一位難求,一張“太史菜單”就是當時粵菜的風向標。

杭州人譚延闓,父親曾是兩廣總督,他陪孫中山從上海到廣州,曾這樣評價廣州美食“貴而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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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他的日記,食評文風確實倚仗家世吹毛求疵,但也有“性情中人”的真實體感。1923年3月28日,譚延闓在他心中的“美食荒漠”廣州,終於喫好了。他在江孔殷家大快朵頤了一頓,並承認“江自命烹調爲廣東第一,誠爲不謬”。他喫太史菜的簡短歷史,也是他個人獨樹一幟的品味與江太史家的珍饈美饌不斷磨合的過程。他的每一次點評,對出品可以說是恩威並重的。與此同時,他也從餐桌,見證了江家的由盛及衰。

他的家宴從不營業,也不必。當年太史宴大宅內,有御賜的匾額、乾隆的墨寶與書桌、慈禧贈送的大牀;後花園裏,留下過孫中山的合照、廖仲愷夫婦的足印以及梅蘭芳的幾曲首本唱段。

即使營業,余生也晚。

太史菜前情提要

有天和譚國鋒師傅闲聊,我討教他:網上最近香港那家,新出來的,每天一桌的“太史菜”是正宗的嗎?譚師傅的回復很中肯,說:好的原料每一年都會變化,魚、肉、海鮮都是如此。“做一道花膠,成本差不多2萬,怎么可能付3萬可以喫到頂級的呢?”我想起十三郎說過一句很相似的話:“市上所售太史蛇羹,亦徒有其名而已。不過烹制一圍真正之'太史蛇羹',非七八百金不可。那還只是在晚清到民國的價格,八百大洋的購买力,約等於5萬不到。

他隨後給我發了一張這樣的照片。我說,懂了。太史家廚四散後,十三郎曾經對市面上的蛇羹直說“不予評價”。

十三郎在民國時期曾經寫過這么一段:“制蛇之法,雖未失傳,而善於制蛇之李才,今在恆生銀行爲廚師。然裂蛇一席,弄七八百金,不得佳味。蓋制蛇需雲南火腿、北菇、冬筍等材料,龍鳳會又需用雞約十頭,但難湯不可過濃,濃則奪蛇味,且純用豬膏,不用生油,方始芬鬱。今市上售蛇者、多用味粉及豬骨湯,殊不矜貴。食蛇更需菊花、檸葉、元西,薄脆作配品。至蛇羹需邊爐窩煮食,始覺解寒。蛇膽酒又需以熱雙蒸先开,混入凍酒,始有真味。蛇皮亦可食,且美滑可口。餐蛇而談社稷,可見用意不只視爲補品,喝蛇酒,又有逐鹿山河意,借酒消煩惱。先父晚年信佛,已戒殺生,故不啖蛇羹廿年有多,而近年市上,紛紛以太史蛇羹號召招徠,實則不及昔年所食者遠甚,更惜材料,舍北菇而用雲耳,棄冬筍而用花膠,湯味又不夠濃,只以價廉博多客而已。”一切也很明了。

南海十三郎(原名江譽鏐,自稱江譽球,別字江楓)是二三十年代名震四方的粵劇作家,也是太史江孔殷的十三子。在他這個時代,還沒有大量創新菜餚,雖然好食材昂貴,卻仍然可得。至少,那個時代太史菜裏的鮑參翅肚這些極好品相的都還不是天價級別,那些好物產放到現在,已經是古董了。江獻珠老師曾提到:“我不易接納不着實際的花巧菜式,那些一擲萬金的奢食更不在乎。”按照現在的情況,再做這樣的蛇羹,就有點“手可摘星辰”的意思了。

我現在還半懸手指,久久回味“粗菜精做”的意思。很像台灣做黑膠唱片機的老先生“冬瓜”曾跟我說的:你欣賞黑膠,得把自己放回到那個時代聽。

在古代和近代,凡是富貴人家,如果不懂得講究飲食,就像沒讀過四書五經一樣讓人羞澀。不過,錢也總是帶來一些副產品,比如在滿足人性上走得太遠。

《南海十三郎》劇照

酒色場子,本來就是混到一處的。坊間也有不少八卦,南粵名士江孔殷是康有爲的學生,江家祖上就是茶商巨富,並不真愛學問與官場。他的進士野史說是找槍手著名文人羅惇曧考來的,羅助考得力,幫他拿到晚清最後一屆科舉殿試二甲進士。結果,江的待人接物水平極高,入翰林,後爲廣東道台,候補廣東水師提督,兼任兩廣清鄉督辦。這中間,“喫”是橋梁。

江太史素有奢侈荒淫的風流名聲,家中除了原配夫人,共娶了十二個老婆,大多數還出身青樓。這讓我想起杭州的晚清首富“紅頂商人”胡雪巖,弱點就是饞戀美色,據說生意都要上青樓談。胡雪巖有個賢內助,名叫羅四夫人,常同胡一道迎來送往。她不忍心家業這樣被丈夫敗掉。就想了個辦法,爲他物色了十二名絕色美女,號稱“東樓十二釵”。

寫得沮喪與興奮參半,古代與現代打架,我覺得這世上沒有一樣,比“喫”還難被AI取代的,特別是相比“性”——這人類的另一禽獸剛需。人類至今無法靠想象,填滿“喫”的空虛。

江家有花前月下賞嬌妻美妾的風俗,這時候看他兒子南海十三郎寫的賞魚,就有意思了。“廣東人嗜食海鮮,故鹹喜食魚,有以魚比婦女,食魚而比家中主饋,如食鯉魚則比諸少奶奶,爲人發妻,家庭主婦,蓋鯉魚正氣,以之宴客,名貴大方,而家常便飯,以腐竹或豆腐炆鯉魚,老少鹹宜,肉淨味樸,誠如樸實之主家婦。至鰂魚則比諸姨太太,蓋鰂魚音諧側,側室爲妾侍之稱。鰂魚不如鯉魚之正氣,然多人嗜食,以其肉嫩,亦有人稱鰂魚爲姨太太。鯿魚音葉一隔,有偏房之意,鯿魚亦爲海鮮。且樣子較美,爲時菜之一,以之比嬌姿美妾,意亦吻合。至土鯪魚則比諸女傭婦,以其味冶多骨,需細嘗始知其真味,女儲越多來自鄉中,有鄉村婦女風韻,而又好漯,故稱之爲土鯪魚,有與女傭婦結緣者,俗謂爲清蒸土鯪魚,別饒風味,語頗幽默。”

我們先不道德審判,只當那個年代的“存在”。礙於傳統禮教和朝中地位,胡雪巖比江太史更矜持些,青樓女子一律只“包養”不“進門”,如果有生意需要,就甩手“割愛”給到“兄弟”。這種癖好久遠。

年代與文化也變遷了,我不方便評述。江家好像私人生活上完全沒有顧及,只是有設工作宴,“老婆”不上桌而已。大小老婆經常聚在一起唱戲解悶,之前提起的一直耳濡目染的十三郎大概就是受了影響。據說,江自己的兒子、孫子都不太認得清,胡是後來連老婆都認不清。江太史的大兒子是原配所生,也是風流倜儻,後來在青樓邂逅一“紅顏知己”,一不小心,發現這位名妓其實是老父相好。後來故事變成事故,江家大兒子被當衆施了家法,羞憤是肯定的,結果吞鴉片自盡。江的爲人衆說紛紜,有人說他是經營的大才,有人說他從政之時順應形勢極盡滑頭,離开政壇後經營一陣子英美煙草公司廣東業務。但他至少創辦了江蘭齋農場,培育出的至今仍鼎鼎有名的蘿崗甜橙,也算造福一方。

不過南海十三郎日記裏說,江太史兩手臂垂下相差半尺,那時候有相士給江算命,說是“相爲通臂猿形格,主大貴。且發子孫衆多,然仕宦不久,即須引退,否則難免歷險惡波濤,先父志之於心。”這也道出江太史無心政治的另一原因。

這個邏輯在我看來是非常合理的。現在人各種信命,那時候的人,更加。

太史蛇羹的雛形就是相士發話的那年廿八,“發妻區氏即生五子一女,先父深以相士所言,闲即宰蛇宴客。初喜作龍虎會,因果子與蛇合烹,更能滋陰補陽。又以龍虎會風雲己志,蓋曾國藩曾贈先祖一聯,有一煙波遙歲月,奔走會風雲一句…”太史蛇羹前身,其實是果子狸和蛇一起的,還愿菜。

後來,十三郎說起當年父親家廚李才的店,做“三蛇會”。“配以花膠、雲耳,蛇味則濃,而甜味尚嫌未足。”他說,喜歡蛇羹的一般喫“龍虎會”、“龍鳳會”,“龍虎會”的果子狸不是經常有。所以用雞代,叫做“龍鳳會”。

“余誕於一九一〇年三月三日,即庚戌年元月廿二日,生於巳時,巳時屬蛇,故以蛇宴客。”屬狗的十三郎曾寫道。原來江太史的蛇羹承載的是溫暖厚重的“家庭觀念”。

講究“子孫滿堂”中國舊式家庭來說,多妻妾也是一種分工合作。畢竟,生孩子對女性來說從來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這是不用“嫁汗嫁汗,穿衣喫飯”的現代女性,自己認爲的題外話罷了。

太史蛇羹

爲了太史蛇羹,這道江家的招牌菜,我特地討教過曾任米其林三星餐廳大廚的謝錦松大師。他告訴我:太史五蛇羹極其講究,材料包括雞絲、冬菇、木耳、冬筍、花膠和蛇肉,單是蛇就必選過樹榕、飯鏟頭、金腳帶、三索线及白花蛇五種,始能盡收滋補之效。烹調方法也繁復,先以人手將蛇去骨挑筋撕成幼細肉絲,保持蛇肉的原有纖維質感,其他材料亦先切成極幼的絲。過程中,刀工極重要,具細致均勻,才具口感。

崩牙成太史蛇羹

蛇湯和上湯分別烹制,蛇湯需要遠年陳皮和竹蔗同熬。湯底更細致,結合了兩煲湯:先是上湯,用老雞、赤肉、金華火腿熬五至六小時;後是蛇湯,則用蛇骨、陳皮、龍眼肉、紅棗、竹蔗和姜熬四小時,棄之渣滓之後,混合上湯及蛇湯而成,入口清甜有層次。最後湯中加入細絲材料,用到的雞絲、吉品鮑絲、花膠絲、冬筍絲、冬菇絲、陳皮絲要切得均勻細致。埋個薄芡。羹上枱,還附上南乳薄脆,薄小、欖形,是一塊炸過的面粉小薄片(薄脆),增添香脆之感。不嫩不老的檸檬葉要撕去葉脈,切成極幼絲,令氣味散發,可闢蛇肉腥味,提升鮮味。不過,必須即切即用。

佐以白菊花瓣白中微淡紫,令味道芳香,超凡脫俗。來自江家自己培養的大白菊。十三郎說:“菊花以風前牡丹爲最美,蟹爪次之。風前牡丹,港中世好原有花種,如利銘澤世兄、楊萼輝世兄,战前利園山及蔭庐有此菊種,尚有藍卷帶、九月紅菊種,紅白藍三色,恰爲英美法中國旗:白菊藍菊均可食,惟紅菊則味苦。然聞友好經战後,已無心栽菊,且港地覓塘泥不易,種菊之難可知,至花種尚存否,則不得而知矣。”除了終年僱用4個園丁照顧蘭菊以外,做蛇羹時,還需要女僕專門耐心地手執花柄,在清水裏輕輕搖動去污,然後再用淡鹽輕醃去蚜蟲,才得到清新芳香的菊花瓣。

光菊花都這么卷,確實太史菜天生注定無法在現代商業環境中100%還原。我在澳門御花園餐廳喫過的太史蛇羹,已經是極致花式之後的合理化繁爲簡,體驗感是“風華猶在”!主廚莊嘉輝17歲就跟着黎有甜師傅學習太史菜系。黎有甜師傅是江太史最後一名家廚李才先生的徒弟。

御花園太史鳳凰羹

主打“江太史菜”的餐廳澳門上葡京“御花園”,太史鳳凰羹源自太史五蛇羹,勾芡像湧動的水晶,其中“千絲萬縷”,全來自手上硬刀工,就像牆上的非遺雙面蘇繡一樣。貴價花膠在這羹裏不算精華,鳳凰指的是鷓鴣。100只鷓鴣吊高湯,加甘蔗、桂圓、紅棗、陳皮及老姜進行燉煮,極盡溫柔醇厚的滋味。我忍不住感嘆,食不厭精!

璞世灣太史蛇羹

此外,我在上海璞世灣餐廳也喫到過一碗熨貼到胃的“太史蛇羹”,這裏是手剝鷓鴣與花膠版本。古菜上生花,至今難忘。

而去年,我去了祕魯利馬的南美第一中餐廳Chifa Titi,我一看菜單裏的“假蛇糊”,心想就是老菜。果然,每一勺都有陳皮與冬菇帶領的深邃,應該是太史蛇羹平民版。

看譚延闓對太史菜蛇肉火鍋初體驗的評述,我至少可以很清晰感受出,他雖然頻頻吐槽,但確實是有見識者的肺腑之言。“然翅不如曹府,鰒不如福勝,蛇肉雖鮮美,以火鍋法食之,亦不爲異。又雲新會有鱔王,出則群鱔,今得一五十斤者。烹過火,爛如木屑,不知其佳,轉不如鮮鰩柱蒸火方之饜飫。若鴿蛋、木耳、燕菜則僅足誇示淺學矣。飲食之道誠不易也。出拿破侖勃蘭地及蛇膽酒,吾爲飲滿至十余杯。(火方但肥無瘦肉,食之如東瓜,無油膩氣,故自佳。)”“火方”估計指的“蜜汁火方”,如今的記憶,我只在杭州的“裏園”餐廳喫過甜鹹合宜,脣齒生香的。

後面的日記,我看這嘴刁噴子漸漸收嘴,代表譚延闓在江家的宴席漸入佳境,他還和江互贈食材,可見在切磋美食見解了。“鐵嘴”明顯松了:“(1923年5月4日)晚,偕唐、蔣、楊、蕭、張至霞公家索飲,咄嗟之辦,甚頗精潔。”而且可見,譚有點把江家當密友飯堂的意思:“(1923年7月15日)與滄白、紉秋、印波同出,印別去。余等詣江蝦,至則已入席矣。孫科、伍梯雲、陳少白、黃芸蘇、鄒殿邦、梅老亦均在。菜以火腿蒸東瓜雞爲佳,燕翅鮑皆不如往日,然勝市樓遠矣。吾所送之石耳、玉蘭片皆登盤。”

從譚延闓日記中看出,廣州歷來都有喫蛇習俗。“(1923年11月21日)步至江幹,以小劃渡訪江蝦,相見歡然,正烹蛇,乃留飲蛇膽酒,以數盤蛇肉下之,誠爲鮮美。”

關於裏面提到的蛇膽酒,我並沒有在喫太史蛇羹時候喝過,但南海十三郎曾經這樣描述“數月前余啖蛇羹,且攸蛇膽酒一瓶,未嘗覺醉,而體健如常,啖蛇而不啖蛇膽酒,實覺無味。”我相信,這是標配。

到1920年代,廣州食蛇風氣已經盛行,但在譚延闓心中,太史蛇羹的地位是無法撼動的:“(1923年12月9日)紉秋邀同至陸羽居小酌,非粵味也,燒豬可零买,油雞極肥,子雞、臘腸飯尤精美,惟蛇不佳,既不用火鍋,且雞多蛇少,偶有腥氣,不敢多食,信江蝦之言不誣。”

文中“蝦”也指的江太史,十三郎書裏說:“先父爲先祖獨子,原爲庶出,幼年即隨先祖居滬,乳名霞,後粵人賜以花號爲‘蝦’,以其活潑好動也。

崩牙成絕唱

江太史最後一任家廚李才,他真正的堂侄其實叫李成。據說李成(“崩牙成”本成)十幾歲便跟着李才學廚,獲得真傳。據說,李成跟隨李才的時間要長很多,特別相對於李煜霖(原國金軒中環店主廚,兩個弟弟都是李成徒弟)、黎有甜(桃花源小廚的店東兼主廚,亦出身於恆生博愛堂)來說。崩牙成後來由李成的兒子根哥掌廚,不過我去喫的這餐正好是最後一頓,之後他們就要舉家移民。

我去喫崩牙成,緣於不少港澳美食家推薦說:“寫美食,如果沒有喫過崩牙成,那就還沒見過粵菜的世面。”

香港很多地方都是“鬥室”,從不以表面風光論英雄。現在有個很俗的互聯網賣貨詞,叫做“老錢風”,其實這詞一說出來,那錢已經隨風飄散了。真正不計較錢的喫家,不愿爲袒露的詭計买單,如果真要喫點好的,那就去譬如“上環禧利街畢街11-13號二樓”會一會。你不知道嗎?那喫家高低,在行家心中已經有了數。

HIGHLAND DUNNAGE single malt scotch whisky, Aged 31 Years

Domaine Leflaive, Batard-Montrachet Grand Cru, France, 2012

Grand Vin de Chateau Latour premier grand cru classe, Pauillac, 1998

那在一個居民樓裏,獨立門鈴,坡度極大的樓梯直走上二樓,可以看見三個小字“崩牙成”。客人都是自帶好酒去的,那裏的廚房與正廳差不多大,或者說正廳也幾乎廚房大小,能容納一張餐桌。

事實上,崩牙成就是一家老式私房菜,由兩公婆打理。這頓飯12人,我見前廳後廚的工作已經飛輪般運轉,有一些菜需要一周時間准備。這就可以理解,他們不接散台,一天一桌的原因。

燕窩鴿蛋

這道燕窩鴿蛋,讓我想起《如懿傳》小說中,皇上曾提到如懿在“潛邸”時爲他做的一道冬瓜燕窩:“朕記得你從前在潛邸時做過一道冬瓜燕窩,滋味甚佳。以去皮冬瓜之柔配燕窩之柔,以燕窩色澤之清入冬瓜之清,重用雞汁、菌子汁熬足,入口清醇,一試難忘。”鴿子蛋也是半透明的,玉一樣,本來就滋陰清熱,和金絲燕窩一樣。

這次我終於遇到了傳說中久燉的燕窩化水,這一“塊”燕窩,喫起來喉嚨都墊高了幾分。

炒桂花翅

去後廚前,我其實以爲崩牙成炒翅聞名遐邇的地方在原料上,按照口感,那盤裏至少有粗短海虎翅和細長的金三勾兩種。看火候與炒功,我才了解這食材合味生香的底子,不是簡單的“營養豐富”。炒桂花翅顧名思義,雞蛋如桂花般均勻漫布在翅上。原料除雞蛋和魚翅外,太史公家中炒翅多達十六種,反正我看芽菜、金華火腿絲、韭黃、芫荽、筍絲、芹菜、香菇、蟹肉…是少不了的。而且幾乎每一筷子,翅挽狂瀾,都脆、嫩、鮮、爽、彈,看看菜量那么大,其實秒光盤,真的回味無窮。

上湯黃膠翅

前面翅已經夠精彩,這道市面上極少見的黃膠其實是根哥特別安排的,移民前家中只有兩副,那天是其中一副。這翅喫起來肉的部分,有花膠的質感,十分特別。上湯本來的厚度足夠,鮮美掛在翅與翅的縫隙之間,而且後味幹淨,只留回甘。

譚延闓家裏,本來就有尚好家廚,連當年大三元最著名的六十元之翅,也比不上他譚家翅。想必他當年也喫了不少太守家的極品魚翅。

蒸黃皮老虎斑

5斤2兩的老虎斑要蒸的入味又柔嫩,本來就已經在线了。我夾着松針狀的各種姜絲、蔥絲、火腿絲,大片魚肉,甚至都有了魚湯淘飯的衝動。這裏米飯也好喫。

仔姜雞做的時候也是全程炭燒大火,東南亞粗原木炭,力道薰得牆壁發黑。雞的處理堪稱一絕,喫起來的口感是介於蒸煮之間的,火候恰到好處,奇滑無比。而仔姜剛好是香嫩嫩的,質感上也恰好銜接。

仔姜雞

這時候來生糯米炒飯,我其實已經沒了肚子,卻因爲又是大火炭燒的獨特鍋氣再加真材實料,不知不覺清了一碗。

生炒糯米飯

這裏的生菜只取莖,切成一樣的菱形大小,脆得出水。

欖仁炒肚尖,這道菜很少有店還在做。一來繁瑣,二來難度大。

味菜欖仁炒肚尖

一個肚頭,廚師必須把這肚尖邊緣的脂肪都裁走,再處理內層,較韌的一層都必須用刀片走,留在外層才是真正用來做菜的材料。肚尖要爆得嫩脆,十斤的東西也許只能炒廚小小一盤。欖仁得爆得夠香脆,接近焦的邊緣又未焦,香脆,剛好呼應。

陳皮蓮子紅豆沙

陳皮紅豆沙是真的濃,沙上是起油一樣的優雅亮光的。

喫完,我還在回味崩牙成的炒翅絕唱,忍不住配了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這段無聲記錄在我心裏像茫茫大海遠處的星火,捂不滅,到了,就是彼岸。我看到的常人無法企及的功夫:

1.無窗房間全程柴燒旺火,天涼時室內外溫差可達35度。

2.一次性炒十人份,起鍋時鍋底光滑幹淨。

3.菜盤底無油無湯汁。至於用什么翅,味道怎么樣,真的都不重要了。

翻相片時真感慨。根哥70歲了。我在背後整整看了5分鐘炒翅。柴燒旺火炒的桂花翅,他在50度氣溫鍋邊淌汗,雙手不離,眼睛也不離,炒出來的翅卻盤底不沾一滴油。在香港,他異軍突起,成爲隱世之神,廚界的人,也許會覬覦說“用力”。欣賞他的,或是完全不相熟的食客,不止我,看着都會不由心痛。絕唱也好,該休息下了。沒有輕描淡寫就能成事的,天才其實都笨。

其實太史菜的“精神食糧”目前散落在各處名廚手中。

譚國鋒師傅的戈渣是百變,比如我在譚卉喫的杏仁椰子蜜版,真是驚豔!譚師傅說:“即使有“上不封頂”的那種想法,那種做法,那么那個消費市場能夠承受的那個價格,又有多少人呢?然後那件事情能夠自主的發展下去,又能不能夠生存?其實所謂的傳統的老菜,我們能夠傳承的也已經不要光看是一道菜。身爲我們現在一代人做廚師的工作的,能夠傳承的,我覺得是技法。其實一道菜的傳承也要看那個大環境的變化。當然年輕一代的廚師他們只要愿意學好那套技法,以後他碰到的一些原材料都不一樣,他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智慧去調整,來重新出發。這樣才是比較理智的,比較現實的做法。”我深深認同。

我和朋友說,現在是格式化人類智力的大衆傳播時代。我們當然擁抱,但不能放棄獨立思考,我們保持中立的態度和選擇的理智。論今,永遠是感性。當然談古,也有諸多杜撰。可合起來看,興許就有思考的完整藍本,才可能有相對成熟的認知。所謂承前啓後就是這個道理。

鐘鳴鼎食的江家在繁華落盡之後,1951年遇到土改時,年逾九旬已經癱瘓的江孔殷不堪批辱,瞑目不語,絕食而死,據說在離世前一日,留下四句遺言:

今日你是我非,明日你非我是;

是是非非,他日方知。

神 婆 問

你 喜 歡 太 史 菜 嗎 ?

“永遠要寬恕你的敵人,

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他們心煩了。”

——王爾德

Food Bless You!

《風味人間》顧問

《神一樣的餐桌》主人

《食野中國》《人間值得369》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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