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觀察者網 發表時間:2024-02-11 16:29:53 熱度:28
原標題:"中華衣冠這么美,我們爲什么守着金礦要飯喫?"
編者按:在2024年央視總台春節聯歡晚會上,展現中國傳統服飾紋樣之美的節目《年錦》引發了全網熱議。四位儀態優雅的女明星領銜,春晚舞台上第一次出現了嚴格復原的傳統服裝。有別於人們印象中的影視戲服和“中國風”時裝,這種原汁原味的“古人衣冠”讓觀衆眼前一亮,也讓一直致力於在現代場景中推廣傳統服飾的“漢服愛好者”們興奮不已。
在這個節目背後,有一群熱愛漢服的年輕人,他們在2007年成立致力於傳統服飾研究和復原的“裝束復原”小組,《年錦》的部分傳統服飾設計,就出自他們之手。
近年來,身邊穿傳統服飾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春節期間,無論是打卡節日燈會、給小朋友添置拜年新衣,還是假日逛街旅遊,作爲流行服飾的傳統款式“漢服”都成爲了越來越多年輕人的選擇。
十幾年前由一批最早的漢服愛好者“同袍”自發地制作復原傳統服飾,穿着這種對於當時的人們來說還非常陌生的衣服走上街頭,從被大衆誤解和嘲笑,到現在被越來越多的普通人接受,這背後有什么樣的潮流變遷和推動?
與此同時,這場“漢服運動”從形成到現在一直面臨衆多爭議,內部也有許多不同的流派和聲音,是什么心態促使着這群在互聯網上聚集和造夢的年輕人重拾“古人衣冠”,在他們的心中,“漢服復興”的目標和意義又是什么?
針對這些問題,觀察者網專訪“裝束復原”小組團隊成員池文匯,聊一聊她心中的中國傳統服飾“復興之路”。
【採訪/觀察者網 新之】
觀察者網:最初是什么樣的契機讓您和您的夥伴聚集在一起,嘗試復原中國傳統服飾?
池文匯:和很多同齡人一樣,我對傳統服飾文化的興趣最早發源於小時候看的歷史題材影視劇,比如說80年代的電影《張衡》、《李冰》,90年代的電視劇《三國演義》和《東周列國》。在那個資料和相關研究都比較匱乏的年代,老一代的影視工作者就嘗試讓歷史學者和文物界參與,努力復原和呈現古代的藝術面貌。雖然那些服飾現在看來遠遠不夠還原,但古典藝術的氣質,給幼小的我帶來非常大的震撼。
八十年代電影《李冰》中再現的漢代人物面貌和禮儀陳設
長大之後,當我开始積累一些文物知識,閱讀了《史記》、《三國志》、《後漢書》等史書,發現影視劇、歷史讀物甚至歷史教科書上呈現的人物服飾都是有問題的。比如說讓秦始皇、漢武帝戴着旒冕,這完全和史實相悖。
在大學和研究生階段,我受到學術上的專業訓練,能夠方便地查找服飾相關的文物和文獻資料,進行系統地探索。而且,那時候正是中文互聯網的迸發期,我很幸運地通過互聯網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夥伴。早期的貼吧、論壇是一個精英化的討論平台,那時候,我們一群人每天都在圍繞古代服飾大段大段地討論技術性、學術性問題,大段大段地貼資料、分享信息。有賴於信息技術,大量的古跡、文獻、文物資料、照片都在那個時期數字化了。我們這些年輕人的視野一下子打开了,不用再像老一代學者那樣,爲了一個小問題花費很多時間埋首故紙堆,還很難找全,而是能快速全面地掌握文獻文物信息,大大提高了效率。
2007年我們成立了基於興趣的裝束復原小組,2010年在上海正式成立了實體的工作室,开始專業做古代服飾的研究和復原。我們一开始的夢想就是要還原最原汁原味的中國古代裝束,做歷代服飾藝術的系統研究,除了衣服、首飾和妝容造型,還包括室內陳設等,呈現古人的真實生活面貌。我們的想法很簡單——中華服飾是這么偉大的藝術寶庫,在那裏等待挖掘,爲什么我們毫不自知,守着金礦要飯喫呢?
觀察者網:在起步階段,你們是如何積累設計素材的?
池文匯:我們復原一款古代裝束,首先會參考大量的文物和文獻資料,確定它的年代、款式和屬性。文物方面,有出土的服飾實物、織物,也有同時期的陶俑、塑像、壁畫、書畫、紋樣等。文獻方面,需要梳理史書、禮書、類書的直接記載,以及詩賦、筆記、小說等文學作品中的名物記錄,還有出土的衣物疏等。復原的方案,需要多重證據的共同支持。
其次是必須要弄清一個時代服飾的結構和剪裁思路——不是每一個時代都有出土的完整服飾實體,但是服飾的基本結構是相對穩定的。時尚的演變像生物演化一樣遵循一定的規律,把這些搞明白,才能把握每個朝代不同時期的服飾風格,以及如何通過剪裁細節的調整來實現。
最後是服飾的細節,主要是材質、紋樣和搭配。這些面料,都需要復原它的紋樣和印染工藝,重新設計並訂制。例如唐代的半臂要用織錦,圓領袍多選用綺,而女裝則多用更爲輕薄的紗、羅等。再如一條間色裙,面料應該用什么,暗紋是什么樣,顏色如何搭配?當時的間色密度是什么樣的?用什么樣的顏料印染?只有抓住每一個細節,才能真正還原古代服飾的質感。
裝束復原小組復原的西漢、南朝和晚明時期的人物衣冠造型
復原工作的專業性是第一位的。我們團隊的琥璟明老師是服裝專業出身,對於古代服飾結構的把握非常准確。他曾經擔任過百度漢服吧的吧主,造詣很深,並且他會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包括數據公开,對於當年這個圈子剛起步時期的貢獻非常大。胡曉老師是西安美院的高材生,有很高的藝術修養和造詣,對於歷代服飾的紋樣、首飾工藝方面都有深刻的研究。團隊的首飾、發型大都是他復原設計的,很多採用了幾近失傳的非遺工藝。
裝束復原小組的魏晉復原作品,下裙採用了手工絞纈工藝
觀察者網:我一直看到有種說法,中國自古以來對於前代的服飾細節都不會有特別准確的保留和重視,比如說成書於明代的《金瓶梅》講的是宋代的故事,但是裏面對於服飾的描寫完全是參照明朝的服飾來寫的;清朝末年的戲曲舞台上,“四郎探母”裏的遼國公主則完全是按照滿洲貴族的造型來穿戴的。你們在還原古代裝束時是否有這樣的困惑?中國的傳統服飾真的已經“斷代”了嗎?
池文匯:古人站在自己的時代美學裏去想象前代,這很正常,但不代表服飾傳承是“斷”了。
實際上,在世界各個古文明中,我們華夏文明是幾乎唯一將服飾文化序列保存完整的民族,並且傳承性極強。由於研究的缺乏,許多東西之間的內在聯系沒有被發現,因而被誤讀。
我曾經發表過一篇論文,考證了中國古代女性最有代表性的首飾——步搖。以前學界普遍認爲,步搖源自中亞地區,是外來的黃金冠飾。但根據我的考證,步搖完全是中國本土原生的首飾,兩千多年來一直在傳承發展,演變出各種不同形態,這些脈絡以往被忽略了。
战國文獻就明確記載了步搖。馬王堆一號漢墓的棺槨裏,就出現了步搖的實物,一朵金花,十九只耳璫,三枝簪笄,原是一整套,出土時已經散亂了。以往沒有人知道它就是步搖,也不知道它的最初形態。我根據馬王堆出土帛畫、洛陽八裏台漢墓壁畫等,結合《後漢書·輿服志》做了詳盡的考證,把這套散亂的步搖復原出來。這款步搖比中亞所謂的黃金冠飾早了一百多年。
馬王堆一號墓主人頭戴金花步搖的形象
早期步搖是一組套件,金花簪插在發髻正前方,左右兩邊各插一枝簪珥固定。簪珥就是在簪首連綴耳璫的簪子。就這么一個簡單的1+2組合,後來演化得非常復雜。到了東漢,金花簪變成一棵碩大的金花樹,成了皇後和命婦的禮儀首飾——皇後步搖是一雀九花,貴婦也有一雀七花等樣式,甚至東漢農婦也模擬步搖頭戴三朵花,兩邊插簪。
裝束復原小組根據西漢陶俑復原的金花+簪珥的早期步搖套組
漢代男子也在冠上附着步搖,到漢末魏晉時,鮮卑慕容家族效仿燕地漢人,在他們的冠帽上加步搖。“慕容”的本意就是步搖。
前燕和北燕時期的鮮卑步搖冠
鮮卑步搖隨之蔚然成風,並向東傳到了高句麗,再從高句麗傳到新羅、百濟和日本島;又向西傳播,成爲西域諸族的三叉冠飾。朝鮮半島和日本的步搖冠,下面是金座圈,上立三棵金樹,連綴金葉、勾玉,兩側加墜飾,對應簪珥。
韓國慶州校洞出土的新羅金冠
後來日本在此基礎上又發展出天冠、巫女冠和一些貴婦首飾,它們都是步搖進一步的變體。可見,步搖是大中華文化圈一個特別宏大的首飾體系。
日本貴族女性和巫女的頭飾
而在中國,“一雀九花”的步搖逐漸發展成了花樹和鳳冠,簪珥演變成博鬢。隋煬帝蕭後墓就出土了滿頭金花、兩側博鬢的花樹冠,是“鳳冠”的前身。歷經唐、宋、明的制度化,後妃命婦按等級配置數量不一的鳳、花、鈿。另外還演變出翟冠、雀釵、鳳釵等分支體系,以及民間婦女諸多類似首飾。
隋朝、宋朝、明朝的皇後“鳳冠”,可以看出在造型上基本有着非常嚴謹的傳承
清朝末代皇後婉容經常在發髻正中戴一個大型鳳釵,兩側插簪,垂流蘇,據說是模仿梅蘭芳的戲曲頭面。民國時新娘出嫁還有用鳳冠的,歷經兩千多年的演化,它們都沒有脫離原始步搖1+2的基本結構。
末代皇後婉容的頭飾
由此可見,服飾文化的源流遠比我們想象的更深更廣,傳承性遠比我們想象得更強。你提到,明代人弄不清宋代女裝到底是什么樣,但她們的服飾也是從前代發展來的,許多結構具有一致性。而且宋人、明人還喜歡根據前代的古畫,作摹古式的創新。前不久,我們剛復原了晚明仕女風行一時的復古服飾,這些服飾結構還是明代服飾,卻在具體剪裁和搭配上,模擬魏晉南北朝的味道。這種時尚,又成爲後世一些虛構的仕女圖以及戲曲服飾的範本。這是中國文化典型的層累現象,非常有趣。
明國初年人們嘗試復原的“漢服”日常女裝
晚明仕女的復古服飾和梅蘭芳戲曲中的古裝仕女形象
服飾史可以說是中華文明史的一個小小縮影和鏡子,而且許多東西是從中華文化圈的核心擴散到周邊。只要經過嚴謹的探究和溯源,我們就會發現中華傳統服飾不僅沒有“斷代”,而是多樣化地被傳承了下來——她不是凝固的、定式的,而一直是鮮活的、流動的。
觀察者網:毫無疑問,對於服飾史傳承的研究和重視,在這20年來的“漢服運動”中被大大強化了。但說到所謂的“漢服運動”,其實一直伴隨着很多爭議,包括“漢服”這個稱呼本身也存在一些爭議,對此您怎么看?
池文匯:其實回過頭來看,所謂的“漢服復興”運動恰好發生在我們國家迅速崛起的年代。人們剛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個不太自信的時代走出來,年輕人是最敏銳的,不滿於當時的文化現狀,下意識地認爲中國應當有與大國相匹配的文化軟實力,而服飾文化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點。
海外留學生發起的抗議法國奢侈品牌迪奧“文化挪用”馬面裙,這場“出圈”的青年自發活動促使了馬面裙走入大衆視野成爲流行
第一批漢服愛好者,或者稱爲“同袍”,常常提到中國56個民族,55個都有自己的民族服裝,但漢族卻是穿着西裝或者馬褂的形象——爲什么作爲主體民族失去了傳統服飾,這是一個很讓人疑惑的點。其實是伴隨着民族主義情結的一種文化價值感的缺失,大家覺得應該有真正代表自己形象的東西。
觀察者網:在“漢服運動”早期,遇到的一個最大問題就是大家做出來的服裝造型被路人批評爲“窗簾布”、“影樓裝”,和今天我們看到的漢服相比遠遠談不上美觀,橫向對比也不如當時流行的周邊國家民族服飾——和服與韓服那樣“精致”,所以在大衆的認可度上遇到了很多阻力和困難。
池文匯:是的,這說明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只有美的東西才值得傳播和傳承。
我們可能想象不到,17到19世紀的歐洲,中國風大行其道,許多名家油畫和藝術品都在描繪歐洲人心中的中國,描繪身穿絲綢服飾的優雅精致的中國人,宮廷貴族的裝修布置會按照想象的中國風格來呈現,擺上作爲奢侈品的中國瓷器——曾經我們有如此強大的文化輸出,然而到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對外开放時,我們突然發現自己的文化形象沒有了,我們在美學上喪失了話語權。我們追求和消費法國、英國、美國的奢侈品牌,中國人每年在這上面的消費相當可觀。其實這些歐美奢侈品背後都是巨量的“文化溢價”——我們爲什么要花十幾萬买一個包,买一件成衣?難道是因爲面料嗎?不,我們买的是品牌和想象,是文化軟實力帶來的強大價值。
18世紀歐洲畫家筆下的“中國風”
正因爲這樣殘酷的現實,年輕人才會想如何破局。走到了這一步,我們不能用醜的衣服去代表自己的文化形象。
我認爲,美本身就是價值。只有強大的藝術震撼力,才會給別人帶來影響。華夏原生的服飾,本身就有極高的藝術格調,所以,必須呈現最原汁原味的古代服飾。這就如同人們現在看到希臘的雕塑藝術,依然會感覺到心靈的震撼——中華原生的服飾藝術也有這樣的力量。
後來,很多人現場看完我們那場歷代服飾大秀之後,都表示受到了非常大的震撼。因爲我們把每個朝代最精華的造型,最有風格特色的造型呈現在你的眼前,你還沒有品位完一個朝代強烈風格的時候,迎面又走來了另一個差異很大的風格,每一個細節都藏着着文化內涵。
2020年裝束復原小組在上海舉辦了一場歷代服飾秀,將復原的部分服飾用一種近距離的方式展現在現代觀衆面前
秀場中有位觀衆是一位美國建築學家,他對我說,從來沒想到,中國古代真實的服飾是這樣的,這一定是三千年裏每一個時代最好的藝術精華集中起來了,這些東西已經超越了服飾,屬於時間和真實,屬於美和永恆。
其實,一般的歐美知識分子對於中國藝術的印象,都是來源於歐洲的“中國風”繪畫和衍生的東方主義形象,是基於想象的、扭曲的“中國風”,與真實的中國藝術相差甚遠。這種固有的觀念又得不到來自中國本土的、強大的、具有震撼之美的文化產品的正向影響——沒有人會爲了你在西式剪裁的衣服上繡個龍鳳牡丹這樣的元素堆砌而买單,有影響力的只會是一個真實的文化系統,是一個整體的故事。
被扭曲的“中國風”
觀察者網:說到故事性,很多在網上看過這場秀視頻的朋友都會有一種強烈的代入感,一方面我們會覺得這些服裝很擡人,讓這些可能平時穿普通衣服平平無奇的模特一下變得很有氣質;另一方面我們會不自覺地把這些穿着很考究復原裝束的模特,想象成我們心中的歷史人物,比如說,這個是霍去病,那個是陸遊……感覺幾千年的歷史緩緩走來又在台上緩緩離我們而去。
池文匯:確實,衣服是服務於人的,服飾本質上是一種對身體的想象,是最貼近人的藝術——尤其是我們的傳統服飾,每件衣服都有自己的人格,可以說既是人穿衣,也是衣穿人。當這個服飾形象復原出來之後,我們很容易想到當時的一個人格氣質適合的歷史人物。
在這場秀中很有趣的一點,我們有一套北宋官員的服飾,是一件高級別官員的紅袍。穿這件衣服的模特平時是個很調皮滑稽的男生,之前還沒有作儀態的培訓,但他一穿上這套衣服,整個人頓時變得嚴肅起來,走起路來也是一板一眼的。後來,這個部分還設計了一些劇情——這位嚴肅的紅袍高官,搭配了一個爲他提燈籠的活潑俏皮的綠衣侍女,觀衆在彈幕中還腦補了很多背後的故事,都特別有意思。
觀察者網:從成立到現在你們大概復原了多少套古代服飾?
池文匯:大概有700多套,涉及從先秦到明朝的各個時期。
觀察者網:其實在復興漢服的愛好者內部一直存在着許多“流派”,他們之間也一直在爭論不休:有人強調衣服形制必須根據嚴謹的考據,有人更喜歡輕便能穿着上班的“改良漢服”,有人則是覺得符合現代人對仙俠小說和遊戲動漫想象的“仙服”更好看,還有人熱衷於混搭的“漢洋折衷”……作爲一直致力於傳統服飾復原的圈內人,您覺得哪條路才是正確的選擇呢?
池文匯:我覺得並不存在所謂“正確”——風格越多樣越好,我們需要的不是一條單一的道路,而是一片森林。即使是你剛才提到了這么多觀點和風格,其實還是遠遠不夠的。
中國傳統服飾從來不是一個隔絕的東西。它的文化源流太深太廣,我們無法站在現代角度進行“切割”,更不能一味去追求所謂的“正統”,因爲服飾文化是流動的,是有生命的。
70年代舞台上具有傳統服飾元素的新式女裝連衣裙
曾經不少人提出發明一種“沒有朝代的正統漢服”——有別於古代,適合現代人穿,但是具有交領右衽特徵,樣式統一,別人一看就知道是漢服的“標准服裝”,就像今天的和服、韓服那樣。但是很遺憾,這類標准服裝還沒有一個成功的。就像一些不太成功的漢服“改良”嘗試:如果沒有理解傳統服飾的內涵,只是想當然地把袖子改短,裙子改短,或者剪裁方式改成時裝。這種強行改造,很難有好的藝術格調,因而缺乏生命力。服飾的生命,是靠文化源流和藝術風格來成就的。真正有價值的探索,還需要時間來證明。
從我們團隊的角度來說,首先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守護住服飾藝術的根脈,深挖中華服飾的藝術寶庫,做好研究、復原和普及,接下來才能考慮這個強大的根脈上會長出一些什么樣的樹——屬於中國的現代時尚,這是需要更多人共同努力的。
經過“同袍”十幾年的共同努力,“漢服女孩”日常的出行漢服在審美上已經發生的巨大的“進化”(左側圖片來源:小紅書@LATATA)
觀察者網:您剛才提到早期漢服愛好者做出的“漢服標准化”嘗試,這讓我想到當時針對復興傳統服飾的種種爭論:有人覺得漢服應該是漢代的“曲裾深衣”,因爲這更古樸更符合禮制;有人覺得大家應該穿唐代的服飾,因爲它代表了中華文明开放自信的巔峰時期;有人覺得應該復興明代的漢服,“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您怎么看待這種爭論,以及現如今大家把上下五千年的“漢服”混着穿的現象?
池文匯:很多人說傳統服飾的傳承斷了,但是我覺得也正因爲歷史原因,讓今天的我們有了更多樣的選擇。
我們不用像日本、韓國一樣,被一種所謂民族服飾的標准框住。比如,人們印象中日本女人好像一直穿着相似的和服。其實歷史上日本和朝鮮半島服飾是很多樣的,與中國服飾的淵源都很深,但是今天我們看到的和服和韓服,令人感到千篇一律,是人爲地標准化、固定化了。
日韓有強烈的去中國化傾向,十分強調自身服飾的獨特性。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服飾一旦走上單一標准的路线,就很難重新發展多樣性,也很難應對歷史題材。所以又有一些韓國人,看到我們團隊發布了這么豐富的中國歷代服飾作品,就直接照搬過去,說都是屬於韓國的。
韓國言情小說插圖中濃濃的“中華風”
可見,盡管中國服飾藝術深刻影響着大中華文化圈和絲綢之路上的各國,但日韓等國堅決的“去中國化”,反而使他們無法名正言順地使用中華歷代服飾的藝術寶庫。因此,對我們來說,好好繼承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並且將服飾的多樣性發揚光大,顯得更加緊迫。
今年,我們參與了央視春晚和河南衛視春晚的傳統服飾展示,尤其是楊冪的唐、宋、明三朝裝束造型,加入了很多非遺工藝,在網上引起很大反響,《人民日報》等主流媒體也轉發了。可見,我們的服飾文化傳承一定是往多樣性、豐富性去走,才有生命力,而不是追求所謂“正統”,走向狹窄的刻板印象。
楊冪在河南衛視春晚上演出的《入夢風華》
說到追求“正統古裝”,這種想法不是今天才有的,宋代的朱熹就實踐過,他創造出一種“朱子深衣”來呼應他認爲的深衣才是正統的理念。但是朱子深衣和真正的先秦兩漢深衣相去甚遠,朱熹的設計跳不出自己的時代。追求正統是一種非常“儒家”和“宏大敘事”的男性思維,但服飾藝術最原生的動力是源於女性的那種看似很小的藝術巧思。那些追求美的巧思,往往會突然形成一種風潮,改變整個時代的藝術風格,還會影響到男性時尚,進而影響到官服體系,甚至隨着貿易影響到周邊世界。
觀察者網:也會有很多人質疑傳統服飾復原和實踐,覺得這是年輕人想做“小姐太太”“帝王將相”,復原的都是貴族階級的服飾,而不去穿古時候“勞動人民”的衣着。言下之意是這種“復原”是一種封建落後的思想,不值得提倡,對此作爲一名復原工作者,你會如何回應?
池文匯:現代人想要體驗古代帝王將相或者說貴婦的生活,我覺得沒有什么不合理,這是符合人性的。我們去歐洲旅行,肯定都是想去凡爾賽宮,坐着馬車逛貴族莊園,去博物館看藝術品,沒有人會專門穿上粗布衣服去磨坊體驗工人的生活,或者到田裏種麥子……無論古今中外,人們都愿意在可以承受的範圍內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享受更高的藝術格調,這也是社會文化生產的原動力。
實際上,古代的勞動人民也是這樣。前面提到,漢代皇後戴一雀九華的金步搖,而同一時期的四川陶俑表現的農婦,手中拿着簸箕,頭上戴着模擬步搖的花枝。新潮的服裝款式,貴族用昂貴的絲綢做,老百姓會用廉價的織物,剪裁出相當一致的風格。
漢代陶俑中頭戴花飾的農婦
同樣的紋樣,貴族可以刺繡出來,或織出來,老百姓可以印、可以畫。有錢人用金玉做發飾,窮人可能用紙和竹木來做同款——物質的匱乏阻止不了人們對時尚、對美的追求。我們甚至可以在流民圖像上,看到他們的衣衫破爛不堪,結構廓形卻和時裝完全一致。時尚像空氣,是下意識的,人們無法置身於外。
古代繪畫中的流民和乞丐形象
現代時尚界有昂貴的大牌高定走秀款,也有效仿大牌的便宜快時尚,古代也是同理。很多人會有一種誤解,認爲服飾藝術屬於貴族階層,這是非常片面的。貴族服飾和平民服飾並不是割裂的,而是一個時尚的整體。時尚是一種社會集體的創作,其中有一些領銜的人物,可能是宮中後妃,可能是地方上的名媛,還可能是勾欄瓦舍的藝人。尤其是這些從事表演的藝人,在時尚造型上非常下功夫,這些造型會被各階層看到並模仿,也就是“明星同款”了。
歷史上總會有一些“正人君子”痛心疾首:“你看如今官員的女眷居然都穿上了妓女的衣服,簡直是世風日下!”還有,史書上經常看到“服妖”的記錄,對照文物形象我們發現,“服妖”恰恰是那個年代最時尚的造型。史書還總記載皇帝下禁令,禁止什么人穿什么,我們就知道這種潮流早就已經蔚然成風。禁是不可能完全禁住的,只要有足夠的經濟條件,人們打擦邊球的方式有無數種。
古今中外,文化生產消費的原理都是相似的,如果了解一些相關常識,就不會作出那些批判了。
觀察者網:從一個漢服愛好者的角度看,影視劇中的“古裝”可以說是“形制錯誤”的重災區,但是我們看到近年來影視劇的服化道質量明顯提高了,很多劇會比較重視對於所表現的朝代真實服裝的還原,您認爲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裝束復原團隊是否有參與一些影視劇的服化道設計,您認爲在影視劇裏比較規範地復原古人的服飾和器具意義在哪裏?
池文匯:這些年,我們的復原作品通過一層層的傳播受到了比較廣泛的認可。大衆對於古代裝束的常識和審美也逐漸提升,影視劇在服化道方面提高了標准。尤其網絡輿論會討論影視劇服裝有沒有“倭風”,是比較敏感的話題。相關領域的人士,時常找我們咨詢或者把關。
左爲歷史上真實的孝莊太後衣飾妝容,右爲影視劇中的孝莊造型
近年來觀衆對於中國影視劇模仿日本傳統服裝造型的“倭風”現象非常敏感
我們曾經擔任《長安十二時辰》的服化指導,劇中服飾一些是由我們直接提供,一些是我們指導設計的。我們會提供人物服裝的設計方案,比如服飾的版型,配色、紋樣、面料等,以及搭配什么樣的發型,供劇組參照實施。例如楊貴妃的道服樣式等,我們根據歷史資料進行了嚴謹的復原。
《長安十二時辰》中復原展現了唐玄宗時期的楊貴妃女道士造型和正宗的唐朝鎧甲
爲什么在影視劇中還原歷史真實的服飾很重要?一方面,我認爲衣食住行是歷史真實的一部分,本身需要尊重,人們希望參照影視作品真實地感受歷史的發展。另一方面,一個時代服飾的美學風格與當時的思想文化是相稱的,對於營造歷史氛圍,塑造歷史人物來說非常重要。例如中古時代的服飾設計重在結構,大开大合,對人體富有浪漫的想象。南宋之後,服裝結構趨於保守,凸顯人體曲线的設計漸少,更加注重細節,紋樣趨於繁復。
我認爲,好的影視劇應該通過服化道向觀衆呈現時代的氣質面貌。如果拍唐代的電視劇,服飾卻採用清代紋樣,觀衆雖然可能說不出具體是哪裏不對,但仍然會感覺到別扭。越來越多有藝術涵養的觀衆,能夠辨別不同朝代的服飾特點。
觀察者網:可以說,雖然一路走來有很多不同的聲音,你們這一批古代服飾愛好者的實踐確實很大程度地改變了大衆的認知。如果讓您暢想一下未來,你還希望有什么新嘗試和新現象?
池文匯:我個人在想,慶祝傳統節日的時候,或許可以在一些名勝古跡舉行一個復原的歷史人物走秀。日本的一些城市爲了拉動旅遊業,就會舉辦曾經類似的歷代人物巡遊的“文化祭”。中國有更豐富的人文資源,深入人心的歷史人物,是否可以結合地方文化來打造。
比如,霍去病和士兵穿着西漢戎裝,騎着高頭大馬向我們走來;楊貴妃盛裝打扮,坐着盛唐的馬車緩緩駛過,還包括每個時代的儀仗、侍從、販夫走卒等市井人物都可以按照時代的順序走過。今年各地文旅部門爲了爭取遊客煞費苦心,我想這樣一場高規格的“歷史畫卷”大巡遊投入雖然是巨大的,但是它的正面效應和影響力收益也是巨大的。
日本展現各個時代歷史人物風貌的“文化祭”
另外,近年來的“文博熱”也是一個非常可喜的現象。我們看到各大博物館前排起了長隊,博物館也努力呈現古代的物質文化,比如復原一些人物服飾和器物,但總體比較草率,還原度、專業性遠遠不夠。如果服飾是粗制濫造的話,觀衆很難有歷史的代入感,也不會感到震撼的,甚至覺得古代服飾不過如此。
來源|底线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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