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奧運會裏的時尚：一個長達百年的悠遠呼應

1924巴黎奧運會

2024巴黎奧運會开幕式於塞納河上舉辦

“時尚統治世界，而巴黎人統治時尚（Fashion rules the world and Parisians rule fashion）”——風格偶像卡洛琳·德·邁格雷曾經如是說。不論這個說法誇張與否，巴黎百年來爲文藝創作者和時尚設計師提供經典美學靈感卻是不爭事實。這座全球時尚之都獨樹一幟的風格與美學，並非簡單標籤與刻板印象可以代表。高級時裝走到今時今日，時尚設計師們試圖以當代眼光解鎖巴黎美學精髓，而此次的巴黎奧運會更是將巴黎許多值得追憶的珍貴歷史，與當代體育的自由和勇氣糅合在了一起，締造了當代精神與復古美學的平行宇宙。

時尚之都的運動DNA

巴黎作爲時尚之都，與運動以及奧運會的關聯亦密不可分。1889年7月，在巴黎召开的國際田徑代表大會上，被後人尊稱爲“現代奧林匹克之父”的顧拜旦，首次公开提出用現代化形式復興奧運會的設想；1892年，顧拜旦發表了著名演說《復興奧林匹克》；1894年6月23日，在巴黎召开的國際體育運動代表大會表決通過了復興奧林匹克運動的決議，並成立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1896年在希臘舉行了首屆現代奧運會，6月23日也因此被定爲“國際奧林匹克日”。作爲發起人，顧拜旦曾於1896年至1925年任國際奧委會主席，他給國際奧委會和奧林匹克運動會打上了濃重的法國烙印。時至今日，一些國際單項體育組織的官方語言依然是法語。

2024巴黎奧運會，在諸多創意上盡顯法式巧思，體現了藝術和創意的融合：史無前例的薰衣草色跑道取代了傳統的紅色、藍色，運動員仿佛奔跑在法國普羅旺斯的鄉間；藍粉配色的攀巖牆與粉色自行車道，將法式浪漫呈現入骨；奧運主視覺海報由藝術家烏戈·加托尼耗時2000小時手繪完成，繪有巴黎地標、47個運動項目和數以萬計的人物，被譽爲法國的“塞納上河圖”；圓形會徽融入了法國著名油畫裏的瑪麗安娜女神，象徵着“自由、平等、博愛”的精神價值。

薰衣草色跑道

藍粉配色的攀巖牆

法國“塞納上河圖”（部分）

而100年前的1924年，正是巴黎上一次舉辦奧運會的年份，彼時的巴黎也創造了許多個“首次”：首次引入了“更快、更高、更強”（Citius,Altius,Fortius）的奧林匹克格言；首次在閉幕式上同時升起本屆奧運會主辦國和下屆奧運會主辦國的國旗，並由此成爲國際慣例；首次引入了“奧運村”的概念……此外，在1920年代還有個十分重要的時代背景：彼時正值運動服飾的誕生，它極大顛覆和改變了人們的美學和精神面貌，尤其影響了女性的着裝與生活方式。

運動與時尚，來自1920年代的咆哮

也許時至今日，我們很難去想象一個無人健身、時裝中不存在運動衫和運動鞋的世界。然而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裏就是這樣，尤其是女性，當時她們穿着拖地長裙和緊身胸衣，許多體育項目因此被認爲不適合於女士。只有一些高雅的“適合淑女”的運動項目除外，例如騎馬，但必須穿裙裝並使用女士馬鞍。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發，女性走出家門工作，在後方承擔起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及地長裙和緊身胸衣成爲雞肋。战爭結束後，女性和男性之間的關系已悄然發生了變化——在運動場上也开始有女性的身影。

到了1920年代，主流女裝一反維多利亞時代的沙漏型，徹底擯棄了長裙和緊身胸衣。從機械師式的工作服到飛行員短夾克，女性穿上了中性風格服裝。同時健美運動也开始形成熱潮，女性以巨大的熱情去學習鍛煉和塑造身體的肌肉，許多女性也希望成爲真正的運動員。

美國的查爾斯·固特異於1839年發明的橡膠硫化技術，既在早期促進了輪胎工業的輝煌，又催生了運動裝面料技術的優化——在紡线中加入經過橡膠硫化技術處理的樹膠，便能織出具有彈性的面料。首先穿着用這種面料織成的服裝的是自行車運動員，很快它幾乎成了一種萬能材料取代了羊毛，運動裝的款式因此开始多樣化起來。

然而，當時美國運動裝技術上的進步，對巴黎時裝界並沒有產生什么深刻影響，設計師們對運動服仍然保持沉默。整個巴黎只有讓·帕圖和可可·香奈兒开動了自己的運動裝生產线——網球服飾和滑雪服。

從19世紀晚期起，網球就是上流社會闲暇時的一項熱門運動，它在美國東海岸和歐洲非常流行。法國網球運動員蘇珊娜·朗格倫，於1919年至1925年期間六次獲得溫布爾登網球公开賽冠軍。她優雅自然的着裝及個人魅力，使巴黎設計師讓·帕圖產生了靈感。帕圖在1921年增加了裙裝的百褶設計並縮短了下擺的輪廓，帶有幾何圖案的網球衣套裝，搭配白色無袖羊毛背心和標志性發帶，讓整體造型不失力量感又充滿流暢的女性美。這個造型一時轟動巴黎，從此法國的運動裝亦挺進了大膽活力的時代。

讓·帕圖爲蘇珊娜·朗格倫設計的網球造型

帕圖本人被稱爲“全歐洲最優雅的人”，時尚名聲和香奈兒不相上下，對巴黎時裝界有諸多革新貢獻：除了第一個創造了網球服，他還第一個啓用美國模特兒（那時的歐洲人認爲美國女人身材粗野，絕對不適合做衣架子）；第一個將帽子、皮包與服裝一起做整體搭配設計……他本人熱愛快艇運動和度假，因此設計了系列定制的平紋針織泳裝和浴袍。1927年，度假時曬黑皮膚成爲新興的時尚，帕圖構思了第一款防曬霜產品迦勒底油，這也是前所未有的。他還設計出了無緊身胸衣的連衣裙，並參與了標志性的法國“je ne sais quoi（法語：不可言喻的）運動”的興起，該運動在法國風格上留下了持久的印記。帕圖曾說，“運動精神難以簡單概括，它們體現了希望和毅力。而衣服不應該帶來困擾，也無需驚天動地，更重要的是令人真切感受到美麗和愉悅。”

帕圖與香奈兒一爭高下的事業在1936年陡然下滑：年僅49歲的他英年早逝，失去靈魂人物的帕圖時裝從此無法再與香奈兒的時裝王國爭雄。品牌一度停擺，並於2018年被LVMH集團收購。但無論如何，讓·帕圖通過更开放的女性形象徹底改變了運動時尚——運動服、休闲裝、便裝裙、泳衣、度假服飾……實用的面料、大膽的設計與塑造健康的愿望終於相互結合，運動服飾以多姿多彩的功能與形態進入到了服裝的主流之中。

而可可·香奈兒的偉大絕不僅僅因爲她比帕圖更長壽。在一战爆發時，香奈兒用一種傳統制作男士內衣的低成本材料設計出了單色平織套裝、鬥篷和大衣。和過去的女士服裝強調胸部曲线不同，這種針織衫的穿着和搭配都非常簡潔，裙子的裙擺較高，讓女性可以舒適地移動、自由地跳舞。在此之前，舒適、輕松和行動自由的概念在時尚界是聞所未聞的。她的無腰线針織罩衫，讓時尚雜志《BAZAAR》感到興奮，將其賦名爲“襯衫裙”，並盛贊它是“20年代所有時尚的真正先驅”。

隨着一战結束，“Années folles”（咆哮的20年代）到來了，這是一個受經濟繁榮和战後復蘇共同推動的繁榮時期。1920年美國婦女贏得投票權，女性有望獲得和男子平等的社會地位。美國的年輕女性剪掉頭發、伴着爵士樂整夜跳舞。摩登女郎成爲了20年代最知名的文化符號之一。在法國，相當於摩登女郎一詞的是Les garçonnes（“女少年”，陰性名詞la garçonne衍生自名詞“男孩”le garçon）。香奈兒正是Les garçonnes的代表人物之一，她本人相當喜歡簡化的剪裁，打着領帶，穿着男性化外套與長度到膝蓋以下的襯衣式連衣裙，頭發剪得很短，帽子壓在額頭上。

香奈兒20年代flappers風格

除了鮮明的個人風格，香奈兒也將男士服裝中的實用元素引入女裝，打破了過去華麗、繁瑣的女裝風格。在她的設計中，可以看到大量的直线剪裁、利落的外套、寬松的褲裝和經典分明的黑白配色。她還創造出了許多新穎款式，並將運動感引入時裝風格：例如針織水手裙、女裝褲子、黑色迷你裙、樽領套裝……在新舊交替的時代裏，前衛的她率先讓法國女性從舊式繁復的着裝傳統裏解放出來，放棄束胸，穿上了褲子，創造了能自由呼吸的時尚潮流。可以說，可可·香奈兒緊緊抓住了時代精神，並終身致力於爲“活躍而獨立的女性”打造服裝。

此外，香奈兒還在1920年代爲位於瑞士東南部聖莫裏茨的當地女士們制作滑雪服。滑雪在上世紀初是一項貴族運動，滑雪服大多由厚重的羊毛和法蘭絨襯裏制成。拉鏈技術被引入後，滑雪服可以分層脫卸，更易穿脫。1924年的第一屆冬奧會，使滑雪服的功能性日益重要，一些專業運動裝配制造商开始嘗試防水和彈性面料。有了新的材料，一向大膽前衛的香奈兒在設計中一改以往龐大笨拙的滑雪服面貌，令緊身的滑雪服在時尚界掀起一股熱潮。它們不但更加輕便時髦，還可以有效提高速度。

之後，二战又來了，香奈兒在战爭期間關閉了自己的商店，移居瑞士。战後的1947年，年輕設計師克裏斯汀·迪奧以“New Look”重新在時尚界發動了沙漏風潮。在香奈兒眼中，這些是她在1920年代就已拋棄的東西。面對席卷巴黎的“女性化”風格，步入老年的香奈兒重新殺回時尚界，並在1960年代推出了經典的小香風套裝——女性可以穿着它隨意行動，無論是工作還是休闲。香奈兒一生將女性與行動置於創作的核心，致力於體驗新的時尚方式。

從一生潦倒的固特異，到咆哮的花花公子帕圖、時尚先鋒香奈兒……時尚與創新，運動與藝術，這些看似多元的因素在時代語境與文化熔爐中不斷碰撞着新的火花，共塑着時代的精神。

當時髦沉澱了一百年

百年之後，法國與夏奧會第三次牽手，這一百年比法國人的設想要晚了很多，也艱難許多。也許正因如此，他們在設計方面用盡巧思。比如，奧運吉祥物居然是來自法國帽飾——弗裏吉亞帽。“我們的吉祥物象徵着一種理想，而非某種動物”，巴黎奧組委如是說。 法國大革命時期，革命者普遍頭戴弗裏吉亞帽來表明革命決心，使這頂小紅帽一度成爲自由的象徵，也被稱爲“革命帽”或“自由帽”。在世界名畫《自由引導人民》中，象徵着“自由女神”的瑪麗安娜，頭頂上正是弗裏吉亞帽。1789年，弗裏吉亞帽與法國人一同進行大革命，由此改變了國家的面貌。19世紀末，弗裏吉亞帽出現在印象派畫家的視野，見證了他們引導的藝術革命。20世紀中，弗裏吉亞帽在五月風暴中心的聖日耳曼大道上，引領了文化解放運動。而這一次，弗裏吉亞帽又來到巴黎奧運會完成新的使命，“以運動引領變革”。不得不說，這個設定真是有趣且有情懷。

巴黎奧運吉祥物

名畫《自由引導人民》裏的弗裏吉亞帽

頭戴弗裏吉亞帽的路易十六

奧運獎牌作爲運動員榮耀與東道主法國獨特魅力的璀璨象徵，其設計也成爲焦點所在。2024年奧運會和殘奧會的獎牌設計任務，交給了LVMH集團旗下的珠寶及奢華腕表品牌尚美巴黎（Chaumet）。尚美巴黎創始於1780年，是拿破侖御用珠寶及奢華腕表品牌。此次，尚美巴黎選取埃菲爾鐵塔的原始鐵材，切割成象徵法國國土輪廓的六邊形，並通過“巴黎飾釘”的精巧固定，展現出六邊形的穩固與優雅。獎牌內部鑲嵌的鍛造金屬，精心鐫刻了奧運與殘奧會的徽標。而獎牌的另一面，奧運會和殘奧會的設計有所區別：奧運獎牌融入了希臘勝利女神尼克（Nike），左右兩側則是雅典衛城和巴黎埃菲爾鐵塔；殘奧獎牌以仰望埃菲爾鐵塔的景色爲意象，兩側刻有盲文“巴黎”和“2024”字樣，以此向盲文發明者路易斯·布萊葉（Louis Braille）致敬。

Blanche設計的1924巴黎奧運會藝術系列明信片

法國運動員开幕式服裝由法國高級男裝伯魯提與曾任法版《VOGUE》、現任《BAZAAR》全球時尚總監的卡琳·洛菲德共同操刀打造：夾克外套靈感來源於充滿中性化與極簡主義的復古吸煙裝，彷佛回到了伊夫·聖羅蘭風潮引領的1960年代。翻領部分採用了伯魯提標志性的拋光處理，並巧妙地將法國國旗的顏色融入其中。口袋處配有同色系的口袋巾，優雅且充滿細節感，並可以由運動員們自行抽出變成圍巾、腕帶或發帶。刺繡部分由香奈兒旗下的刺繡高級手工坊完成，奢華感拉滿：夾克側面飾有奧運標志，內側標籤上繡着“所有勝利的工匠（Artisan of all victories）”。設計師表示，此旨在於讓運動員們穿上隊服時，能充分感受到來自伯魯提以及整個國家的支持。值得一提的是，女士們的下裝有兩種自由搭配選擇：真絲裹身裙和皮鞋，或褲裝和運動鞋。

Berluti操刀法國運動員开幕式服裝

除了這套正式服裝，街頭服飾品牌Pigalle的創始人斯特凡·阿什普爾還與法國運動品牌樂卡克合作，爲各個項目的運動員們設計了系列服裝。關於設計理念，阿什普爾表示：“我們採訪了很多法國運動員，詢問他們理想中的奧運服裝是什么樣的。他們都說自己希望看起來又美又酷、並且清新。是的，我們想看起來像法國人，但不想成爲一面流動旗幟。”因此，傳統國旗上的亮白色被調合爲了奶油色、米白色以及藍白紅三種流動混色，使運動員的膚色看起來更加柔和並富有潮流感，同時又在面料和版型上兼顧了舒適性。

Stéphane Ashpool與Le Coq Sportif爲項目運動員設計的服裝

知名品牌路易·威登則奢侈地全包定制了棋盤格頒獎托盤和獎牌行李箱。其實，路易·威登誕生於1888年的棋盤格（Damier）是比老花帆布（Monogranm）更悠遠的存在，是品牌重要的代表性元素。1888年，棋盤格帆布被路易·威登的兒子喬治設計創造，並在1889年第一次出現在品牌的行李箱上。在這之後創造出老花帆布的思路是源自於棋盤格，而老花帆布元素被使用之後，慢慢地成爲了品牌的標志性防僞設計，但路易·威登並不甘心弱化棋盤格，於1990年代重新調整了設計樣式，讓棋盤格再次回歸。從當時的廣告片能看出來，路易·威登最早的棋盤格配色正是今日這一款棕棋盤——一個小小頒獎托盤，亦富有如此的時尚底蕴和沉澱。

今年七月初，路威酩軒集團（LVMH）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作爲巴黎奧運會的高級贊助商，集團將爲本屆奧運會、殘奧會頒獎典禮上的515名志愿者提供600套禮服。頒獎典禮的志愿者將身着該制服，手捧由路易·威登制作的獎牌托盤，爲獲獎運動員頒發獎牌。此次的志愿者制服是無性別的，上身都是飾有金色扣徽的白色馬球衫，下身則爲側身帶白條紋的卡其色褲子，寬松自然又剪裁考究。配飾方面，白色報童帽時髦俏皮，白色平底鞋輕松舒適，對久站的工作人員十分友好。整體造型簡潔實用又不失復古，依然是那種巴黎式的毫不費力的時髦。通常意義上，奧運會頒獎典禮不允許任何商業品牌標識露出。不過此次LVMH集團爲頒獎典禮志愿者提供禮服和獎牌托盤，在不露出任何品牌標識的前提下，依然成爲全球矚目的焦點。LVMH集團形象與環境負責人安托萬·阿爾諾（Antoine Arnault）在聲明中表示，“志愿者的禮服採用了中性、可持續和環保設計，以呼應上世紀20年代巴黎舉辦第一屆奧運會時的風格”。

路易·威登定制棋盤格頒獎托盤與志愿者服飾

志愿者服飾細節

而路威酩軒官網對這套服裝設計的說明爲：

To connect with this heritage,LVMH has designed outfits that pay tribute to 1920s silhouettes,marked by the birth of sportswear,an affirmation of feminism and the first appearance of unisex styles.The garments emphasize fluidity and freedom ofmovement.

（LVMH此次設計了向20世紀20年代廓形致敬的服裝，其標志是運動服的誕生，它是對女性主義的肯定和中性風格的首次出現，並強調了服裝的流動性和運動自由。）

向100年前的巴黎致敬——這真是一個悠長又深刻的呼應。那些運動與時尚傳奇人物的剪影與瞬間，在100年的時間裏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交織在一起，講述着關於創新與美的故事。體育與時尚的結合，不僅僅是外在的融合，更是內在價值的共鳴，是對人類潛能無盡探索的共同致敬。

作者：

文：徐小棠（時尚撰稿人） 圖：作者提供 編輯：周敏嫺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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