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把腳踝磨出血的硬塑料涼鞋，伴我度過童年的夏天

原標題：品讀｜把腳踝磨出血的硬塑料涼鞋，伴我度過童年的夏天

*本文爲《品讀》2023年第7期內容

朋友給我寄來兩雙拖鞋，說我寫作辛苦，需要全身心放松。拖鞋上有些小突起，可以按摩，相當於一邊寫作，一邊足療。我問她爲何要寄來兩雙，她說換着穿啊。我笑：就算真能達到按摩效果，一雙也足矣。對我來說，每天淋浴時就連腳帶拖鞋一塊兒洗了，都不需要替換着晾曬一雙塑料拖鞋。

但我知道，有些講究人會定期晾曬常見的塑料拖鞋，說是陽光可以殺菌。我想這些人的生活肯定非常精致，非我這等粗人能理解。

於是我想起自己童年的拖鞋。

那其實就是一雙穿破的涼鞋——將後半部分的鞋面剪掉，只留下鞋底，就成了拖鞋。這樣的拖鞋不跟腳，每走一步都需要勾一下腳趾，才不會把拖鞋甩掉。好在拖鞋只是必要時才穿，比如來了客人或者买了一雙新襪子。一般情況下，在家裏時，我會選擇光着腳板。

每到夏天，母親會爲我买一雙涼鞋。多是深褐色的，船一樣的款式，老氣橫秋。問題是新涼鞋穿在腳上，都不能用“不舒服”來形容，而簡直就是一種“酷刑”。涼鞋是硬塑料材質，穿在腳上硬梆梆的，走一會兒，兩個腳踝就會被磨破，疼痛難忍。那時的家長大多會給孩子在兩個腳踝處墊一小塊布，然而布墊並不安穩，兩個腳踝還是會很快磨出血。於是有細心的家長用布條將鞋子纏起來，好端端的涼鞋就變成布鞋甚至棉鞋，失去了“涼”的功能。母親也爲我纏過一次，卻很快被我拆掉——我寧愿兩個腳踝被磨得鮮血淋漓，也不愿在炎炎夏日穿一雙保暖性能良好的“棉涼鞋”。可是磨腳怎么辦？忍着。童年裏，幾乎每個夏天，我的腳踝都是血淋淋的。不僅我，其他孩子也是這樣。

涼鞋不僅硬，質量還很差，在與腳的對抗中，多是兩敗俱傷。比如鞋面开裂出很多縫隙，比如鞋底斷成兩截，最常見的，就是鞋梁與鞋底的連接處斷开。逢這時母親就會把燒火棍燒紅，當成烙鐵，在鞋梁與鞋底上各燙一下，然後粘接起來。刺鼻的塑料燒焦的臭味在空氣中彌散开來，至今我仍然認爲那是世界上最難聞的氣味。粘好的鞋梁更緊，與腳踝的磨擦也變得更加劇烈。於是，剛剛與我的兩腳有些和解的涼鞋，再一次變得冷酷無情，長痂的腳踝也再一次滲出鮮血。若是粘偏了，使得兩只鞋子一高一低，走起路來更是一種折磨。而粘好的涼鞋過幾天還會壞掉，就再粘、再壞、再粘……燒焦的塑料臭味，就那樣伴我整整一個夏天。

記得有一年夏天，鎮採購站收購蟬蛻，2分錢一個。恰好鎮供銷社新進了一批兒童涼鞋，仍是以往的款式，仍是深褐色，只不過材質變成了軟塑料，價格也是硬涼鞋的3倍。母親帶我去摸過那款涼鞋，我知道它不會磨破我的腳踝。母親將那雙涼鞋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說，再等等吧。那段時間我瘋狂地撿拾蟬蛻，然後在鎮採購站換到5.6元錢。我撿蟬蛻的目的，就是爲自己买一雙不會把腳踝磨出血的軟涼鞋。但是後來，當我撿夠买鞋的蟬蛻去了供銷社，將那雙涼鞋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終是沒有舍得。我給自己买了兩塊水果硬糖、一個鉛筆盒和一支鉛筆，還爲家裏买了一袋食鹽。剩下的錢，我小心翼翼地花了整整一年。那個夏天，我仍然穿着那種硬得像刀子般的塑料涼鞋，我的兩個腳踝長出了厚厚的繭。

秋天以後涼鞋就變成拖鞋，盡管它並沒有履行作爲拖鞋的職能。等再也穿不下，它會變回原材料，配合着燒紅的鐵火棍，用來補這個、修那個，直到殘缺不全，四分五裂。最後，奶奶會將它們小心地收起，等待收廢品的小販過來。奶奶仔細地盯着小販手裏的那杆秤，生怕少算了斤兩。小販說，7分錢。奶奶說，一毛錢。小販說，你看秤，我讓得高高的，就值7分錢。奶奶堅持說，一毛錢。小販說，可它就值7分錢，我憑什么要給你一毛錢？奶奶說，因爲我想賣一毛錢。有的小販會妥協，給奶奶一毛錢；有的小販會放棄，奶奶就把四分五裂的涼鞋重新收好，用一兩個月甚至半年時間耐心地等待下一個收廢品的小販到來。奶奶必須把它賣到一毛錢，雖然她知道其實它就值7分錢。

那天喫晚飯的時候，我把硬塑料涼鞋的故事講給兒子聽，他卻不太相信。我告訴他，講這些並不是要憶苦思甜。我只是覺得，如果不說出來，不寫下來，當我們這代人不在了，這些事情便再也無人知曉。這既是我們的經歷，更是我們的歷史，它不應該被遺忘。因爲歷史不是衣服，而是皮膚，甚至肌肉，血液，骨骼。

我還想告訴兒子，在那樣的年月裏，即使穿着那樣的涼鞋，我也沒有把路走錯、走偏。

原標題：《童年的涼鞋》

作者：小舟

責編：張子晴 / 校對：郭豔慧

標題：品讀｜把腳踝磨出血的硬塑料涼鞋，伴我度過童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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