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洗清秋

劉世芬/文

雨雪霏霏，走進胡雪巖故居。

一直以來，對胡雪巖的認識僅僅停留在一些符號，“紅頂商人”、“官商”、“戒欺”和“真不二價”……直到那日去往鼓樓，順路就走進了胡雪巖故居。

走進時有幾支不算太大的旅遊隊伍，導遊的講解此起彼伏。並未過於看重這樣的故居，一個官商的故居，與各地大大小小的那些應無二異。於是一個人，有些故作清高的意味，躲开旅遊人群，泛泛一走而過。這個過程中，其間的高門闊院甚至廚房天井自然精致，標榜着胡雪巖那個階層的生活樣本。

直到來到洗秋堂。

我被這名字驚動了一下。拋卻胡雪巖於商於政的功與過，僅憑“洗秋”，我不再懷疑胡雪巖“儒商”的儒了。

哦，洗秋！來自柳永的“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這樣的字眼一跳入眼簾，就使人不得不進入一種古人特設的意境了。

標示牌上說明洗秋堂是胡雪巖最後一個愛妾的住所，據說，胡雪巖也不料想又會看上這位女子，那時的東部區域已經無處可放，只得安置在這裏。洗秋堂建成是在秋天，“一番洗清秋”，雅致得令人心疼。

住所倒無甚特別，遊人們往往關注的那塊“雲峰圖”，這是一塊天然形成的大理石掛屏。胡家很少掛字畫，大部分都是這樣的雲峰圖。江南潮溼，字畫不易保存，古人對於天然形成的東西比較推崇，還有，就是那塊黃靈壁，價值連城。

當我轉身，面對月亮門洞裏那方精致雅麗的小天地，心，竟然怦怦地跳個不停。

這所玲瓏的後花園，太過精巧。還在月亮門外打探的時候，“二人世界”就跳入腦海了。不知這算不算世界上最爲“袖珍”的園林，小得只容兩個人的呢喃，連高台之上的亭子都是半封閉，雖然在這個故居裏不乏令人稱嘆的細節小品，可是這個溫馨所在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它關乎一個女人，它只能令人想到愛情，沒有別的。等於在滿園春色中，男人在把這份私密給予的同時，也向其他妻妾宣示：她是我的唯一！

暫且拋开“洗秋”本身，胡雪巖這番縝密的心思已經令女人動容了。我在這袖珍的“園林”裏感動着，想拍一張完整的全景，卻很難，即使身子退到堂前過道的最頂端，也無法拍到全景，前後左右折騰幾次也沒能成功。最後拍到的這張，放到電腦一看，還真的別有意味，像不像張生待月西廂？像不像白族、侗族裏“唱支山歌扔過牆”？那一份私密和清幽直讓人窒息。更奇絕的感覺還要等走進那個月亮門洞，這簡直就是一處五髒俱全的江南園林，亭、台、樓、閣、石、花、樹、草、水、池、門、窗，許多要素密集地濃縮於這方寸天地，真真玲瓏剔透，落目芬芳。

站在紅木雕刻的倚牆亭下，仰頭望去，不忍踏上半步。這裏太過寧靜、清幽，遠離塵囂，無一絲煙火氣。這樣的地方須屏息凝神，連目光也要似芸娘，纖纖的，細細的，輕輕的，如此，便可想象一個世紀前的那兩個人，那胡雪巖最後鐘情的這位小妾究竟如何花容月貌已不得知，胡雪巖造這幽祕之處以藏嬌，足見這位佳人的魔力，胡雪巖必定似稀世寶貝般將佳人輕含於口，輕托於手，稍不留意只怕將這稀世尤物摔破碰傷，這樣貼心融肺的呵護全被收於這精雕細鏤之間，亭頂的雕花，花燈上的山水描摹，瘦透醜露的裝飾性太湖石，水塘邊的一草一木，無不滲透着胡雪巖對這位愛妾的良苦用心。

胡雪巖的正室、衆妾，屬於她們的花園要比這方天地大得多啊！可是豈可與這裏的私密與袒護相比！一牆之隔的前呼後擁能抵得上這裏的二人世界嗎，這是僅僅容納你和他的伊甸園。這方雖小，卻只屬於此一人，這份優越與專情足以令它的主人驕傲了。能有一個男人肯讓你和他一起共享私密，大概每個女人的心裏都藏着一個這樣的男人。爲這，胡雪巖再奸詐，我也覺得他是個暖融融的“暖男”。

此前，一直輕飄飄地以爲，胡雪巖不過一精明商人而已，能解多少風情，能諳多少花月，詩書底蕴是有些的，縱使學富五車，也應圍繞的是一個“商”字。今見這一小小園林，驚嘆這位憐香惜玉之人的境界與操守。試想，深得胡雪巖憐惜的這位佳人沉魚落雁也許已在其次，氣質脫俗冰清玉潔才是胡雪巖真正的看重，否則，哪怕一絲的傖俗豈可般配這方精美儒雅的天地？更何況還要辜負胡雪巖這番苦心呢。

後人在研究胡雪巖時，往往在盛贊其卓越的政商美譽的背後，將其生活“定性”爲“荒淫無度”，面對家國時的義聲善名，與背對男女私情的糜爛並行，構成一個完整的胡雪巖。倘若從政治的角度，這樣的定性並不意外，但在人性的本質方面，作爲一個男人，如果允許，他“水至清”般的節制就幾近荒唐。一個富可敵國的商人，又處於社會“允許”範疇的封建朝代，女人，情色，自然成爲一個不可回避的人生內容。胡雪巖的女人其姿色不僅要養眼，而且她本人還必須對胡的事業有所“貢獻”。在胡面前，“花瓶”是沒有生命力的，拋开“貢獻”談感情是多么荒唐。影視明星宋丹丹曾這樣評點人際：無論你處於什么樣的關系，事實上，如果感覺自己在這個關系中沒有任何貢獻，你將不被尊重，每個人都應有被利用的價值，一旦沒有，你出局。

隔了一個世紀來想象，當年胡雪巖身邊那些妻妾們，個個還是深諳此道的。她們明白，若讓一個幾近君臨天下的男人只鐘情於某一個女人，其可能性小得就像我們撞見外星人。而胡雪巖每天沉浮於商場官場的殘酷污濁之余，能夠在身邊的奼紫嫣紅中葆有那么一點情調性的性情，一點“洗秋”的純淨，一點走上亭台去瞻月洗秋的衝動，一點憐香惜玉的溫情，這樣的男子，已經令人刮目了。

至此，才明白，難怪胡雪巖落難時，當他遣散身邊妻妾僕從時，竟無一人離去。商場裏縱橫擺闔，生活情感世界亦是清雅高致，如此，劍膽琴心當非胡雪巖莫屬了。

真想對胡家最後那位姨太太說：我至少對你心存一種夾雜妒嫉的豔羨，那個曾經萬人之上、不可一世的男人，肯在你身上花費如此玲瓏、細密的心思，將你置於這個看似逼仄的所在，實則，他把全世界，都給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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